中国传统节日的气氛,总是乡村闾里远胜城市街衢的。究其原因,无非有二。前者,城市之摩天大厦、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教堂公园等,现代西欧气息过于浓厚。于公司、工厂、建筑乃至服饰之中罕见古代中原小桥流水、莺歌燕舞、朝作暮归的闲情逸致;后者,城市之人多处于追名逐利之中,其性格日趋刻薄、势利,与之见神色倨傲,与之言则语调诡诈,与之交则暗中算计,何如乡村中人的淳朴敦厚,温情体贴。故此,尽管我在外游学数载,心底惟独惦念居于山村一隅所度过的端午节。
每逢端午节,父亲总是在天光熹微时,便手持镰刀出门了。等到我与弟弟起床洗漱后,父亲早已经沿着漂浮着乳白色晨雾的河滩收割了满满一捆艾蒿。在他进入庭院后,便将这捆艾蒿散开摆放在石阶上,任由才穿透云缝的清澈晨曦晾晒。当我年幼因为好奇,俯身用手去拨弄那些翠绿的草叶时,
还能看见叶片上附着的细密如珍珠的露水,须臾间草茎中的奇香便熏染在我的身上。父亲习惯从艾蒿中挑出最长的两株插在门楣两侧的缝隙里,说是可以驱避瘟神、抵御蚊蝇,驱避瘟神自属无稽,然抵御蚊蝇尚有效用。除了艾蒿,父亲也会割下一捆自己所种的菖蒲,蒲叶狭长如利剑,也生着一股淡香。同样,父亲将从中挑出两株最长的菖蒲,倒挂于先前插在门楣两侧的艾蒿上,其作用与艾蒿无异。其实,后来我才明白,父亲早起是为了防范艾蒿被别人割尽,倘若别人没有割到艾蒿,父亲却是会不吝相赠的,这正是父亲精神里的一个可贵之处。
往往父亲割完艾蒿回家,母亲的早饭也做好了。每年端午节,家里并不重视早餐,而把主要精力放在筹备午餐。一般早餐,多是绿豆小米粥,已于昨夜熬好;或是,水煮面条搭配黄瓜鸡蛋汤,极其简陋又不乏营养。端午节岂可无粽子,洗涤好从竹林里拾来的笋叶,用自家种植的糯米稻即可包粽子,大锅水煮虽不及市场上的红枣粽、绿豆粽精美,可是阖家劳作总是别有趣味。
白云入窗,落日西斜。将粽子摆放在桌心,搭配豆腐乳、韭菜炒蛋、干煸四季豆、青椒炒茄子、土豆炖鸡汤、梅菜扣肉等乡土菜肴,再各盛一碗绿豆花生小米粥,谈不上珍馐,却足以勾起味蕾,唤起无限乡愁。开饭前,父亲与母亲最爱在白瓷酒盅里滴两滴雄黄酒,再斟满高粱酒一饮而尽,说是可以驱暑气,止疫病,实际并没有科学依据,不过求些许心理慰藉。但是,他们从不强迫我与弟弟饮雄黄酒,只是各自在我们额心涂抹一滴雄黄酒,也有画王字的时候,无非是寄托了他们愿子女安康长寿的祈福。
饭后,夕光初敛,薄月如冰,全家以蕉叶为扇,搬把木椅躺在庭树下乘凉,看萤火点点,听蛙鸣阵阵,只是恼那蚊虫叮咬。为防蚊虫叮咬之处瘙痒难耐,用父亲早晨收割的艾蒿、菖蒲烧水沐浴是必不可少的。水烧沸腾后,捞出艾蒿、菖蒲,此时水已呈褐色,氤氲的水汽飘散着药草的清香,须掺杂着凉水在木盆中洗浴。温水滑腻,洗尽一身尘垢。
沐浴罢,通体生凉,再静卧纱帐下的凉簟中,溶溶的月华似练,淙淙的溪水声如歌,更兼晚风习习,鸟啼啾啾,人心悠悠,在不知不觉中,一枕黄粱梦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