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过后的一段光阴,安逸得如一席宜眠的凉簟,不急不缓地消融着经由溽暑积攒人心里的浮躁、疲倦,示人以安抚。若这时的天气有自己的脾性,那注定是诗书门第的闺秀才有闲淑淡雅,使人临之舒适而惬意。整个孟秋的白昼,或多或少还弥漫了些许余暑,但这并不具有仲夏的炙热,反而在清水似的阳光的洗濯下,呈现着祥和的清平气象。即使忽略了午后种满法国梧桐树的林荫小径道上的婆娑树影,也忘了水榭旁微涟时起的湖面田田的睡莲碧叶,更不记得庭院里那满架停歇了淡黄蛱蝶和体格臃肿的蜜蜂的藤萝、睡熟在天台的猫和腾掠云空的鸟雀……仅仅把目光凝聚在“桑榆非晚”的傍晚,也会在这样半似隐者的岁月里收获匪浅。
令人无比眷恋的时刻,总是烟火般一瞬的。将夜的薄暮也是如斯,但它不需要你刻意的期待,它会和下班或下课的你不期而遇,你只要拉开窗帘就能看见它,只要换好衣服随便在街边、公园、湖畔……独自散散步或与人谈谈心就可以融入它,它从不会排斥,有时候你会觉得连此夕飒飒的天风都是温柔的,仿佛意外的桂花香味以一种最自然的方式沁着你的心脾,沁着你稍后的梦,甚至会浸入你的记忆,浸饱了你从未觉察的乡愁。如果你,厌倦了充满选择的生活,那这是一次生活代替你做好的选择,你应知如何享受,就算对这寥廓的天空满腹牢骚,只须多眺望几眼苍茫的远方,沸腾在肺腑的愁郁或恼火也会渐渐湮灭。 映入你眼帘的将是远方浩瀚的天际,在云蒸霞蔚中时时变幻,却胜过世上任何霓虹灯影。特别是西面天穹——那缥缈的天幕一隅,仿佛一帧绝世名画最浓墨重彩的一处,一时被点染出处女面颊上含羞低眉才有的红晕,一时被涂抹得宛如无垠的、绯红的、浪漫天真的樱花海,一时又被渲染成一片燎原的气势磅礴的熊熊烈焰,又似天子狩猎时一川崩腾的猎火……直至最后才泼墨般的留下一块凝固的血癍,令人疑是擎天的古神盘古心口的伤疤。然而,很快这云霞又褪却了颜色,变作女子唇上的一抹胭脂红,俄顷幻化成绛色的纱巾……直至淡无痕迹,就像水从苍白的纸面被蒸干。而这期间,太阳也由一盏橘黄色的灯转变成一滴灼热的血,映照着青黛色的重岩叠嶂愈发浅淡,真如欧阳文忠公词言:“山色有无中”。
如果你收拢目光,你会发现你熟悉的一座城池已笼罩在朦胧的烟景里。广厦高楼反射着落日余晖,似湖水在日光下那般波光粼粼。永远川流不息的公路上,黄尘漂浮不定于晚风中,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辉,犹如空中弥散着干燥的金沙。渐起的灯光,似一粒、两粒星辰……然后,越来越多最终连亘千里组成一串系于大地女神颈脖上璀璨的项链。而在这流光溢彩中,从残叶焜黄的树林里会飞出一群雨滴似的鸟雀,可能是昏鸦,落向更远、更寂寥也更温暖的地方。
当你再回顾天边,斜阳西沉。吻痕形状的皎月已然当空,以蔚蓝澄澈似海的夜空为背景,这秋月仿佛是冰雪雕镂而成,清凉有之,清洁有之,清雅亦有之。并悄悄的,轻轻的,流泻牛乳似的月华,这些月华又沾在月季花瓣的冷露上、集聚在水光潋滟的池心……也不消侧耳,寒蝉的确凄切,纵是入夜也想再次聒噪你甫定的心,可这时给你更多应是自由的舒畅,人立天地宇宙之间,不拘于万事万物的舒畅,声色乱耳目,我心是悠然。
林风尝试去蛊惑落叶,在裹挟着残叶几度翩翩后,就将之遗弃在生霜的地面。漫步归来,满袖是这凉薄的风,吹送着玉阶的蛩音,吹折着翠绿的芳草,也吹飞了那颗浮躁、疲倦的心?且看陌上人或行或立,看篱边石榴花成烬,看商贩街摊旁围着的顾客,看醉酒、看闲游、看嬉闹……惟独忘了时间。
直至回到灯火通明的房间,方才意识到九月的薄暮早已结束,其实本该如此:良辰难逢,良辰易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