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了
子 麒
坐耱
社日雨,来年丰。
记得小时候,一到入社逢雨,庄农人便伴随着鸡叫月落,挽起裤脚,擦着寒露,踏着秋草,架杠上犁,扬鞭吆牛、抢墒种麦。
赶在日晒三竿,能把头层小麦种上,不辞劳苦的庄稼人,头日下午就已做好开种前的各项准备:步地、扬粪、撒种。这些个体力活一般都是男人家完成;女人则在家准备着最近种麦犒劳的干粮;孩子们也不得闲,做完功课还要帮忙饮牛、喂料、添草;好让牲口喝足吃饱,养精蓄锐,卖力拉耱。
抢着坐耱是我们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早晨,东山头上的红日才刚刚探头,杏树上的鸟儿还未叫到三声,三姐便拿着笤帚冲出厨房,猛地扯过我们热乎乎的被子,一股秋风猝不及防,如同一盆凉水,半滴不剩,全浇在了我们的精身儿上,此时我们像受惊的老鼠,躲在炕角,缩成一团。
“我在厨房都把你们叫了三百遍了,没想到,你们两个懒猪,只应不见起,还睡着呢?”
“好好好,别……别……别打,我们这就起。”
“赶着穿。你们不知道大和妈在地里干活饿的吗?看把这两个懒汉,三天不打,镙丝不紧。树上的雀儿都比你们勤顾。”
“姐,你说错了,我们老师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朝多嘴的小弟狠狠瞪了一眼。
没想到,一个不注意,那硬邦邦的笤帚疙瘩,生疼地落在了我细嫩的光屁股上,打得我像杀猪似的乱叫……
我和小弟提着干粮,一路小跑,足足赶了半小时的上山路,才赶到地里。我顾不得擦汗,仰头看看日头,暗自庆喜,还好,今天没有迟到。这时地也刚好犁完,只见父亲卸掉杠子,换上新耱,顺手给气喘吁吁的牛儿们搭足料,看着它们津津有味地舔食着,父亲这才拍拍身上的泥土,走到地边坐下来,接过母亲盛好的一碗热乎乎的鸡蛋汤,慢慢喝着。而我们则不想吃,只是老早蹲守在耱子跟前,焦急地等着父亲喝完最后那口汤,迫不及待地急忙抢着坐上耱子。这对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不等父亲踩上,就已经迈开矫健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地朝前卖力拉着。我和小弟则尽情地吸着泥土散发出的香气,听着父亲唱着美美地吆牛歌子,开心的一个劲地对视傻笑。
当然,倘若一连两三个月都不见半丝雨,有经验的老农便又吆着牛,套上碌碡,把已经长到差不多十公分高的麦苗碾压一遍,前提是平地;但对于陡地只能套上耱子,多放一些石头或是沙袋,人再踩上耱一遍,开心的是我们又可以去坐耱子了!
盼雨
一日,天下着蒙蒙细雨,中午母亲在厨房做着懒疙瘩,我帮母亲架柴烧火,随后便唉声叹气,口出狂言,责骂老天爷不长眼,为什么不正正规规地大旱三个月,这会子就急着下雨,要死呢……
还没等我痛痛快快地骂完,母亲便一声不吭,照着我的嘴,就是狠狠一锅铲,打得我昏天黑地,嘴上刺痛;随后她对我严厉呵斥道:你个白眼狼,你这嘴上系着个驴铃铛吗?一天嘴上没一点好话,幸好龙王爷他老人家不是你管着,要不然天下的老百姓,都让你给活活饿死了,你屎都没吃的,还想吃这懒疙瘩?
尽管当时我没少真心诚意地乱说,以致招打,但结果却真的被我言重,那年的麦几乎颗粒无收,都被老天爷给活活晒死了。
我除了幸灾乐祸,更高兴的是:这下,耱子才被我们给坐美了!足足坐了有五遍之多!尽管老黄牛的沟子都被磨破了;尽管它们屁都夹不住,边走边放;尽管父亲对着高挂在牛棚墙上的那三张被耱烂的新耱,时不时疼惜抱怨,但这也丝毫撼动不了我们还想坐耱子的冲动和决心。
后来,母亲竟然把这笔账算在了我的头上。逢人就说,这事都怨我那天多嘴,坐在灶火婆婆门前骂天爷,让灶王爷听到了,上天告了玉状,玉帝听了气急败坏,这才降下罪来。这不,就见了那一日的雨,第二日天就挂上太阳,整整晒了三个月,硬是把麦给晒死了。
于是,我很快成了村里,天怨人怒,惹是生非,嚼舌多嘴的公敌;就连平时玩得很好的那几个小伙伴,居然也站在了我的对立面。
之后我极力给大家解释:这事不怨我,要怨就怨骑在沟对面,高山嘴头的那架打冷子的朝天炮。南山人,一见到天上起生云,就疯也似的接二连三赶着打炮,硬是把老天爷下给我们的雨全挡在了他们南山,这也就是为什么,只晒死了我们北山上的麦,却从不见晒死南山麦的原因所在。
经我这一番苦口婆心地解释,大家信以为真,终将长时积攒的满腔愤怒,很快像火山爆发,全喷到了南山那架无辜的朝天炮的头上。甚至有人扬言:一定要建议政府拆掉那架害人的朝天大炮。
之后,那架朝天炮还就真被搬离了它辛辛苦苦,坚守了三十年的阵地,运到别处去了。
但我对一字不识的母亲却说:这事都因她在腊月二十三日晚上,送灶神时,没舍得用大块的糖糕,将灶君大王和灶火婆婆的嘴粘严实,以致开了金口,竟上天言了坏事,玉帝光听一家之言,回宫奉旨降下祸来。
结果没想到,母亲居然也信了我的谎话。那年,她做的糖糕比哪年的都多、还甜。这一下我可没少沾灶王爷们的光,哈哈哈!确实把糖糕给吃美了呀!却招来了牙虫们的贪婪,我两颗大牙也因此惨遭毁灭。
我们那种童年的幸福,是现在沉迷在虚拟网络世界里的90后、00后,都不曾真正体验得到的。
这也是我不难理解;为什么来自县城的三名大学生村官,硬把绿油油的麦苗当韭菜;把开花的胡麻当野花;还把超市里黑商专哄城里人的,小麦片当燕麦片喝的那个洋洋得意时的原因了,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这也难怪庄农人骂一些个专家,如今倒成了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砖家”了。
除麦
我们这儿的庄农人说“除麦”并不是将地里的麦除掉,而是铲除麦地里的杂草。就像我们平时常说的“救火”其实是灭火;晒日头,其实是日头晒人。
当年在除草剂还未造出前,地里的杂草都是庄农人头顶着毒日,一铲,一铲跪在地里除的,时常都是头遍的草还没除完,二遍的草就已经长上来了。除完了麦又除豆,除完了豆又除洋芋,除完了洋芋又除胡麻,除完了胡麻又除咸麦,一地接着一地除,除完了头遍除二遍,除完了二遍除三遍,除完了三遍就又开始忙着给抽穗开花的小麦打药除虫……
割麦
每年都是端午刚过,陇上小麦就开始逐渐泛黄;此时有种鸟叫“黄顾老儿”,也就是人们说的布谷鸟,它会如约而至,每天或是在你头顶盘旋,或是息于树梢,好似一个劲地催促你“麦黄上山,选黄旋割。”
倘若这时下上一场雨,再攒攒劲劲晒上一整天,昨天看上去还是有些绿麦,不到一天的工夫,就通通全黄了。
此时,还要连割带担,一两个人就根本赶不上趟。
在那个走路靠脚,割麦靠镰,担麦靠肩的年代,生怕熟透的麦子全都脱在地里,你被逼无奈,只好上街出高价雇远乡的麦客来帮着割。
我记得我家每年几乎都要雇用十来个麦客割麦。
那些个麦客大都是三四十岁的妇女,或是四五十岁的壮汉,也有故意瞒小了岁数,但实际年龄却在六七十岁以上的,白发苍苍的老汉。
并且他们都是远乡来人,庄稼人平时都很忙,俗话说:正月里亲戚多,六月里各顾各。
在选麦客方面,人家都是挑选吃饭少,要价少,还要长得好,年龄绝对不能老。父亲偏和别家不同,选的都是年龄稍微偏大一点的,手上长满老茧的,而且还往往都是别家挑剩的,嫌弃不要的,饭量又大的麦客。
村里人看着父亲从街上领来的这十来个其貌不扬,骨瘦如柴,看着轻风都能吹倒的麦客,他们都笑话父亲不会选,掏着钱竟上这些个麦客的当。
后来,让人们没想到的是,我家种的麦最多,却上场的最早。
人们就此事绞尽脑汁,日思夜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人数,反而年轻人割不过老年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拾麦
我们小孩才不钻牛角尖呢,管他割的早还是迟,出钱多还是少。我们只在乎大人不再打发我们上地里拾淌下的麦穗就好。
往年雇的麦客,割麦不快还割的不整,可苦了我们这些个娃,要每天头顶着炎炎烈日,跟在大人屁股后面还得清扫战场。
今年的这些个麦客,的确是割麦的好把式,地里几乎没有淌下的麦穗。
于是我告诉父亲,明年再叫他们给咱割麦,看看地里干干净净的,一点儿都不浪费。
父亲听后连连点头。
其实,我是根本不想去拾麦,而是拾麦会严重耽误我和小伙伴们一起捉蚂蚱、编鸟笼、掏鸟蛋、烧麦穗、打水仗、偷摘邻居果园里大黄杏、大蜜桃子、大西瓜的工夫。
后来在左邻右舍的再三追问下,父亲这才解释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人,你们嫌人家老不中用,还故意给人家压低工价。他们心里肯定委屈,憋着气。我雇佣他们,他们自然会感激我,还不好意思抬价;你没想想他们丢妻撂子,出来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挣个辛苦钱。再者你们一天只管三顿饭,就已经觉得对人家很好了,可我一天除管顿数上的三餐外,还另外在早餐三小时后、午餐三小后再加两顿肴饯,目的就是让他们吃好喝好,才有力气干活。你们倒好,整天只想着让马儿不吃草,还要马儿跑得好,天下没有那么好的事。
他们听了父亲的话,个个竖起大拇指,又都说父亲精明。
果不出父亲所料:那位故意隐瞒岁数的老汉,走时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含着老泪激动地说:老联手,我赶麦场,赶了快五十来年了,就从没有见过一个东家,像你这般对出门的下苦人比亲戚还抬举。今年的麦总算给你老早收上场了,得了钱,我们也该回了,我们那的麦子也快黄了。今天我们几个已经商量好了,倘若明年老天爷不收我的这条贱命,麦黄了,只要你还要,我们二话不说,我带队转给你一家割麦,工价还就是今年这个数,我们给你不涨价,而且还要把活干好,让那些个狗怂看看,我们人老了,手里的这把宝刀未老。
父亲听罢,连连点头,并说:好的,好的,谢谢你们!辛苦了!辛苦了啊老大哥!明年我再多种些,一定等着你们来割,你可要把这支队伍给我带好了!我要求,一个都不能少,都要给我带回来啊!
老麦客子:哈哈哈,没问题!
我看着他们,来时个个都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短短一周的时间,十二个麦客子,倒不像是我家雇来的割麦人,更像是我家好几年未见的远房亲戚。
今年陇上的麦子又黄了,而且还好比往年,但却始终不见那支穿着朴素,干活带劲,大口吃饭的麦客队。
碾场
碾麦俗称碾场,也叫打场,打场是旧社会牲口缺欠,用石皂木、发酵熟的猪皮扎制的连枷,全靠人力打的。后来用骡马套上膊夹拉着碌碡碾。再后来就是手扶拖拉机碾,能买起手扶拖拉机的都是万元户,到各庄去碾,全村人互助。再再后来就又是小四轮碾。再再再后来就是各家各户买了电动打麦机,三个人就能操作,很方便。
我所讲的种麦,只不过是一粒小小的麦从它被选中种下,最后端上餐桌供你享用所有过程中的一小部分。
然而,往往人们只会注重结果,却并不在乎你的过程。
前不久我刷视频,还刷到一个自称是清华教授的说:庄稼种在地里根本不用人管理,自己会长,农民躺着只等着收就可以了,言外之意是农民种地根本不辛苦。我看后非常生气,很想把他揪到我们农村,让他好好体验一下当农民舒服还是当教授舒服。
如今,我们这些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混得好的,在外地娶妻生子、安家落户不再回来了,于是农村青黄不接,整片的田地被撂荒长上草了。
当年那块承载着父亲,勤俭持家的硕大的麦地,如今早已长满两米高的荒蒿。
就连牛棚墙上父亲当年高挂的,那几块承载着我童年美好记忆的耱子,早已不知去向,却单单给要我留下,那三颗挂耱的大钉,扎得我心好疼好疼。
那个曾经堆放麦垛子的大场,如今倒成了父母永远的家。
而我的家,却和当年那些个麦客相似,为了生活,不得不背井离乡——四海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