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儿
当高烧突然袭来,持续不退的时候,我就知道大限将至。
父亲焦头烂额地带着我东奔西走,忙着四处给我求医问药。他们中有德高望重的专家教授,针对病情婉转地分析劝慰,让病人家属量力而行。却也不乏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夸夸其谈,抓住病人绝望的心境,塞给这些走投无路的人一根稻草。
我告诉父亲说不用看了,我的病他们治不了。父亲不听,忧郁地看着弱弱的缩成一团的我,依旧疲惫不堪的跑前跑后,完全忘却了他自己也是个疾病缠身的人。只能任由其掏干兜里所有的积蓄,残忍地剥夺走那点留存在卡里的养老的底气。
核磁、片子出来了;病理切片出来了;结果也确定了:肠癌。其实,结果是什么,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归宿。
“教授,救救我的女儿,她刚刚25岁,连对象都没谈过呢……”
父亲含着眼泪哽咽着哀求他们,我知道他们中有些人是吸血鬼。他们每每看到重症的患者,就像是看到猎物的野兽,偷偷地舔着嗜血的牙齿,强咽下分泌出来的口水,抑制着心底的狂欢。
然而,却又总是会带着伪善的面具,凝重着神色说些同情的话:
“别着急啊,嗯,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嗯,孩子的这个病灶,按片子分析呢,位置并不是很特殊,如果采取手术的话,控制住应该不是难事。”
“手术?她现在可以做手术吗?能有多大把握?”父亲一听可以手术,真的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恨不得马上就给我开刀。
“嗯~嗯~手术的概率嘛,大概百分之五十左右吧。当然,开腹以后还要根据具体情况做处理,也不能排除意外,或许会遇到片子上没有显示出来的结果。我们肯定是会尽力的。但是,你们也要考虑清楚。”
“那就马上做吧!求求您了,孩子烧了这么久,都快......没人形了。”
唉,我知道这是我在人间的宿命,我已变成待宰的羔羊,除了接受,别无选择。我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些吸血鬼,看着他们欢天喜地的去准备他们的屠刀,准备享受吞噬金钱和肉体的盛宴。
父亲安慰我:“肿瘤不大,切了就好了!”
我不能多说什么,这是人间,天机不可泄露。
手术前,父亲虔诚地去了附近的寺庙,都说那里的主持功德非常,父亲便迫不及待的前去请求大师指点迷津。我是知道结果的,但我不能说。我希望他去,他知道了因果就不会逼我做这个手术了,劳民伤财不说,我实在不想挨这一刀,我只想完整的离开。
可是,我也明白这是我的宿命,既然注定有此一劫,我左右不了。
(二)父亲
大师说这孩子与我缘浅,说她本来就不是红尘中人。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孩子都这样了,大师居然说过了年以后不久,她便要结婚,劝我早做心理准备。我莫名其妙半信半疑,大师却只是神秘莫测地笑了笑,便不再开口,甚至连香火钱也不肯收。
这都快进腊月了,离过年也就月余,孩子连对象都没谈过,现在又病成这样了,怎么可能结婚呢?唉,这大师咋能这么说呢。
我这个大女儿,素来乖巧懂事,眼睁睁地看着她突然就这样了,我怎么舍得不救她?又怎么可能放弃呀,我就是砸锅卖铁,拼上老命,也得救她啊!
听说这个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既然教授说了百分之五十,应该是有把握的吧,我不能不管不顾地看着她就这么离开我……实在不济,哪怕能多待些日子也好。我才不管她是人是仙哩,反正她是我的女儿,即便是真的不行了,我也只想让她减少点痛苦,能在家里多感受一点亲情和温暖。
(三)医生
我是个医生,只是个医生而已。自古以来,医生治病不治命,我也是极力尊崇苏格拉底的誓言的,但我除了尽力做好分内的事,我也有自己的无奈和苦衷。
我很清醒地明白,女孩的病情不容乐观。虽是突然发病,症状却似晚期,治愈的希望远远小于预期,可是我也不想看着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孩病情扩散,让她的家里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她等死。我是真的,真的想救她。
退一步说,在医学上,如果没有这些病源、病例,我们怎么才能积累经验?我们谁都希望成功的,我想拯救更多的患者。可是丫头,我怎么那么害怕你的眼神儿哦,好似你已经看透了我的内心。
但是没办法啊,我如果不给你做手术,你的家人会痛苦,他们会伤心、绝望、遗憾、自责;我给你做手术,我心里其实也是真没底。让我们都寄希望于成功吧,至少,让你的家人可以多过渡一段时间。
唉,真是没办法。医院要生存;医生要生存;护士要生存;工作人员也要生存……但愿丫头你命大,让我们一起逃过这一劫吧,我真诚地为你祈祷!
(四)女儿
所谓的手术,看似很成功,父亲终于露出了笑脸,家人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教授这次是真的笑了,他摸了摸兜里,那是父亲满怀希望虔诚地塞过去的“红包”。教授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想着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了。
反正我感觉不到痛苦,也无所谓快乐,既然是宿命,由它去吧。
(五)父亲
手术成功了,高烧终于退了,谢天谢地!
看着女儿睡了,我觉得自己一直绷紧着的身子突然瘫软了,感觉好累,眼皮实在是抬不起来了……
(六)医生
术后一直挺平稳的,各项指标也都正常了,只是有一点很奇怪,那伤口愈合的不是很理想。还有,怎么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呢?哦,是她的眼神儿。
每次查房,我还是不敢正视她的眼睛,那种扑朔迷离的感觉,让我后背没来由的有点发凉。对了,还有一点怪异,她好像没有痛觉。从住进来就一直那么安安静静的躺着,看见我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仿佛在嘲笑我。那种迷离感,令人不安,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难道是我多疑?我也不看穿越剧哦。
今天该拆线了,拆完了赶紧出院吧,我似乎怕见到她了。
(七)父亲
今天拆线,不知咋回事,拆开线的伤口还没长住,就像是一张抿不严实的嘴,好像没有完全愈合,我突然就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背着女儿,我偷偷的又去拜求大师,大师说:一切自有定数,顺其自然吧。
医生看着伤口,坚决不肯让她出院,她却笑着说:没事,说回家一样可以养着。我们拗不过她,只好接她回家。
(八)女儿
终于没能逃过这一劫。还好,回家了。在这最后的日子,我要好好享受尘世间最后的时光。
本来轻松了许多的父亲,看似又添了不安。这些日子为了我,他变得那么憔悴,我却无能为力,可能这也是我们前世的因果吧。
父亲要去西安出差,问我想不想一起去。我当然要去,那里还有一个我需要借助的人,主要是为了再次提醒父亲,我不想我离去的时候让他过于悲伤。
(九)父亲
马上要过年了,女儿的伤口还是没有愈合,我去西安出差,顺便带她娘儿俩出来散散心。
西安是古都,有很多灵异的人和事。在街角处,一个道士叫住了我们。
看了看我女儿,他笑着给我道喜:“这姑娘,过完年就该准备出嫁了!”
我不悦:“我女儿连对象都没有,怎么可能马上就出嫁?”
道士说:“她面带桃花,嫁期不远了!”说完,送了一个符给她。
女儿居然笑盈盈地接了,说:“谢谢!”转身对我说:“爸,咱们回家吧。”
(十)女儿
一切就绪,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25年,不过是白驹过隙,对我来说,却已经完成了一个轮回。
(十一)父亲
我也明白,看似开心的背后,女儿这是陪我们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
过完元宵节,她的精神就越来越差,却死活不肯再去医院。
我去求问大师,大师说:"她来的时辰,便是她走的时辰。"
我一看日子,为期已不远,这才真正的慌了神。女儿是没婆家的人,为人父母,谁都希望儿女好,何况她这样早早地就要离去。要知道,按我们这里的风俗,这样走了的话,是不能进祖坟的啊,虽然说起来是迷信,如果真的让她变成孤魂野鬼,任恶鬼欺凌,那让我将于心何忍?
我急忙开始到处托人给女儿说阴亲,期间也有不少人过来,都是听说了孩子的事儿,找上门来做阴媒的人。可是,那些人说的不是年龄差距太大,要不就是家里条件太差。我虽然着急,但是我这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即使是说阴亲,毕竟也是她一生的归宿,总不能草草了事委屈她吧?
急死我了,简直是焦头烂额,天呐,谁能帮帮我?!
(十二)医生
这个女孩儿可是个难得的病例,但她却死活不肯再来医院。手术当时确实是很成功的,各项指标也平稳,却不知为什么,那张开着的伤口就是不能愈合,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这才刚没多久,就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我真希望能彻底检查清楚原因哦,她却死活不配合,执意的在家——等死。唉......
(十三)女儿
今天是个好日子,马上就要圆满了。
我已经耗干了这俗世的污浊,居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已经到下午了,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咋还没来呢?”
一直守着我的母亲听见了,问我谁还没来?我笑了笑说:“没事。”这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两个字,再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了。
气在喉咙里回旋,咕噜着,近在咫尺却不能亲口道别。父亲急得不行不行的,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我看见他的泪在奔流,他知道我准备上路了。
(十四)父亲
按大师的说法,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可是看见她好像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是又心疼又着急。
突然,我想起来今天还没给她换药。大师说了,女儿不是凡人,她素来本就爱干净,我们已经给她换好了洁净的新衣,只有那不愈合的伤口还残留着这个世界的污浊。慌忙给她清理伤口时,却看见那个创面居然合上了,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女儿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正在伤心的时候,却不料有人进门,原来是个提媒的。说邻村有个男孩,比我女儿大两岁,硕士毕业没多久,就留在了北京上班,还是个极有体面的工作。好端端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却在前两天没来由得就上吊死了。据说是工作压力太大,得了抑郁症,这不,今天刚接回老家。
唉,有病的人没法选择生,没病的人倒轻生厌世,看来这就是命吧。再说了,现在咋就突然冒出来这么多抑郁症呢?听说本村好像也有这样的一个人,不能上班回家养着了。也是的,有压力不做也就是了,干嘛非要走绝路呢?父母好不容易盼着孩子能自食其力了,可能刚舒了一口气,这下子倒好,说走就走,两腿一蹬便解脱了,可是咋能这么自私,咋就从来没想过老人剩下的日子可咋过呀。
他父母伤心归伤心,毕竟还得遵从我们这儿的习俗,想早点让孩子入土为安。正好听说了我女儿的事儿,赶紧就请人过来提媒了。我看了照片,问了家境,感觉挺般配的。又托人过去看了看,说的情况也都属实,这门亲事也就不再犹豫,赶紧订好,择日迎娶、下葬。
女儿总算有了称心的归宿,我也终于可以了却这块心病了。
(十五)女儿
三生石上的姻缘,生不同床死同穴,看来这就是我们注定的缘分吧。
我们都是来渡劫的,等待彼此是我们的宿命,能摆脱俗世的尘缘,便是解脱。
迎亲的唢呐已响彻门庭,我的轿子也准备起身,我这一世未曾谋面的新郎,正在前来迎娶他的新娘,准备开始我们的新生。
洞房花烛,他脖子上的印痕和我肚皮上的疤痕,似乎便成了验证彼此的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