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和娘迈进我家门槛的时候,97年的清明节刚刚过去几天。
他们赶在清明节前,与曾经工作生活过30多年的山城彻底作别,把全部家当搬运回阔别了半个世纪的故园,安置进几年前已经修补过的,本想偶尔回家时闲住的山村旧居。
此时的父亲,经过几次化疗,除了比一年前得病时消瘦了不少,看起来精神状态还好,不知底细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他已病入膏肓。我们兄妹几个都在外地工作,他们居住的地方没有别的亲人。若不是母亲的腰疾犯了,严重到影响日常生活,要强的二老也不会下此决心,无奈地抛开熟悉的环境,离开经营了多年的住所,到千里之外投奔儿女。
他们选择在清明时节搬迁,自然是想在离开前,能亲自再为已逝的亲人扫一次墓。虽然物是人非的故园,早已没有至亲骨肉。我不知道父亲最后的回归与离别,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完成的,也无法想象从来不向命运低头的父亲,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更无从知晓父亲当时是否已经意识到,那将是对故土最后的诀别。
解放战争的炮火,淬炼了父亲的坚强,和平时期的军旅以及转业回地方后工作,父亲一直都是以军人作风自律。工作的闲暇,父亲更没有忘记自己曾是农民的儿子。父亲热爱土地,热衷于对土地的付出,但凡有空余的地方,都会被父亲整理出来,铺呈一片碧绿。
半山腰上的老屋山墙外,有一块小小的自留地。祖母和叔叔在世时,父亲每年清明回去期间,都会细心地给闲置了半年之久已经板结的田地松土、施肥,整理平整。然后等待谷雨前后的雨水滋润,叔叔便会点上南瓜、豆角之类的瓜蔬。后来,祖母和叔叔相继离开,迁居到对面的山坡长眠,老屋开始陷入沉寂。
不知父亲离开前,可曾再翻一次那片已经荒芜的田园,然后细心地把久违的农具收拢回原处;不知可曾再依一依祖母经常依靠的立柱,望向走出大山的来路,思念那些回来的,和再也没能回来的亲人故友。更不知,父亲最后一次回望村庄的炊烟时,是否忆起了戎马生涯的炮火,回顾他72年的沧桑。我只知道静默如山的父亲,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次,清理干净了祖坟的杂草,覆盖的新土,犹如换季的衣裳,为他的父母和兄弟点燃了最后一次人间的烟火。以后的清明,父亲便和他们并排,一起接受来自我们的祭拜。
我自己的家住在一楼,门前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堆满了施工时遗留的碎砖烂石。父亲在歇息几日后,便开始着手清理,愣是开垦出一块菜园。因为土质实在太差,父亲便挖下去一大截 ,又绕到楼后,把楼道垃圾道下沤制了多年的煤灰垃圾掏挖出来,细心筛出有颗粒的渣石,只留下细土,然后一筐筐运到前面的坑地里填盖。
当谷雨时节来临,父亲已经攻克完这个堡垒,捧出他刻意从家带来的一些种子。在种植前,父亲会把精心挑选出来的种子在阳光下晾晒几天,说是催芽,然后再把干透的种子放在水里浸泡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开始播种。父亲挖开一个个小坑,又一粒粒亲手种下,然后细心地用手覆盖,浇水。
拱出地面的秧苗,泛着喜人的翠绿,替代了原来的荒芜。它们在父亲的呵护下,欢快地舒展着生命的枝芽,父亲似乎连自己的身体也忽略了。
将养了些时日的母亲,缓和了很多。同样闲不住的母亲,也不时扶着墙壁挪出门外,观察多年前她亲手移栽的香椿树。此时的香椿树已悄悄地吐出紫红色的顶芽,泛着油脂般的光泽。母亲被病痛和迁移所折磨的忧郁,仿佛也有所释然,在父亲例常看书时,母亲便会移步门外,和左邻右舍拉些家常。
谷雨前后是"吃春"的日子。不识字的母亲,对节气却异常敏锐,总是会在相应的节气尽量做出相应的吃食,来彰显对大自然的敬畏。更会综合她随军时跟随父亲走南闯北的经历,结合一些天南地北的风俗特色,赋予节日不同的风格。
香椿树逐渐地吐绿,母亲会仔细观察叶子的颜色,然后指挥我们,挥舞起竹竿。杆顶端绑着一个母亲亲手做好的铁丝钩子。她告诉我们先摘哪个后摘哪个,尽量选择在最佳的时候采摘。母亲总是会把间隔的时间计算的刚刚好,这样既不浪费又不会影响下次的食用。母亲更会把这大自然的恩赐,分送左邻右舍,包括正巧路过而停下来的路人。就像原来在家里种的那满院子的丝瓜、辣椒,每年都会和大家分享一样。香椿叶繁盛的时候,则会把吃不过来的叶片先烫一下,然后切碎撒上盐,再装进瓶瓶罐罐里腌制,在不圪不节的时候,可以当菜下饭。
当时是90年代末期,那个年代的春天,大棚菜还是奢侈品,普通人家的生活,总会有那么一段青黄不接。而我家餐桌上的香椿炒鸡蛋、香椿拌豆腐,俨然成了改善伙食的亮色,尤其是母亲的绝活油炸香椿鱼。母亲用鸡蛋和面粉随意调制好的糊里,只加了一点盐和她自制的花椒面。看着母亲不紧不慢地下锅,随之腾空而起的香气,便从锅里弥漫开来,溢满一屋子的氤氲。我家阳台的门,白天是时常开着的,总会听到路过的人笑喊:“又炸香椿鱼了?好香啊!”也会有人顺着香味儿进来坐坐或者吃上几条。这火候和调味,看似简单,在没有了母亲的岁月里,我却总是掌握不好,仿佛是远走的母亲,带走了她此生所有的灵性。每及忆起母亲的味道,味蕾的余香便会慢慢地幻化为酸楚,一直蔓延至眼角。那曾经满溢的幸福和邻里之间的温情,在今天漂泊的孤旅,是多么的弥足珍贵,而今却只留午夜梦回的嗟叹,再也无法找回......
转眼间,香椿叶就铺天盖地的长大了,母亲还会不时细心地把新生的嫩尖采下来,虽然味道淡了许多,已经失去了开始时的鲜嫩,但是母亲却尽可能地作一些调剂。其实主要也是为了给我们节约一点开支,因为当时我们的工厂正面临破产,工资拖欠,日子也的确拮据。 繁盛了一季的豆角、黄瓜拉秧了,父亲似乎也随之耗完了全部的气力。
以后的谷雨,母亲便接替了父亲的打理。父亲栽种的韭菜,依然年年泛出碧绿,微风拂过,像父亲慈爱的手在抚摸,惹得韭菜们忙不迭地点头致意。八年后的母亲,也没能抗拒病魔的淫威,走完生命旅程,魂归故里。
之后,我的女儿离家上学。我们夫妻为了生活也先后外出漂泊,三口人从此天各一方,直到今天。转眼已过十几个春秋,只有三十岁的香椿树,因无人打理而自由疯长。虽然得意地窜上了五楼的阳台,却和早已废弃的田园相似,布满了岁月的沧桑。有时赶上谷雨前后回家,我也屡次想再“吃春”,借以回味从前的温馨,却只能望洋兴叹。就像永远永远再也够不着的父母,早已远离了我的视线,隔绝了烟火红尘。
曾经以为,那些乐享天伦的幸福可以一直延续,却总是在自以为岁月静好时,不得不忍痛划上休止符,任由命运之手改写。那些有关光阴的点点滴滴,更是在一点一滴的堆积里,连同往昔的喜怒哀乐,被年轮一层层覆盖,躲藏进某个谷雨的背后,静等一场雨的临幸。然后发芽;然后开花;然后,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