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腹地的故乡,有很多传统的民间习俗。身为漂泊多年的游子,每到岁尾新春,总会收到来自远方的问候和祝福,喜悦和感动的同时,不觉又把异乡的孤寂加深了一层,蔓延开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思绪。
怀念往昔正月的街头,满城都是“耍社火”的欢闹。那时附近公社组织的社火队,元宵节前后会汇聚在县城,所有的参与者和观看者都眉开眼笑,发自内心地舒展开被贫瘠岁月压出的一道道褶皱。远远的锣鼓点传来,慌的大人们赶紧丢下手头的活计,孩子们早已围拢在街头的开阔地,就连常年足不出户的老人,也挪出户外,去感受一年一度的节日喜庆气氛。舞狮、龙灯的锣鼓点激越,再加上跑旱船的几声高亢的唢呐,洋溢出发自内心的欢喜,放松了人们疲惫的神经;武术表演的豪壮,硬朗起压弯的背脊,让磨灭的斗志再次提升;扭秧歌、踩高跷的歌舞升平,带给人们视听的享受,更有人随着队伍参与其中。
怀念城外消灾祛病的“转九曲”。那迷宫般被一根根木桩和麻绳圈起来的通道,每当夜幕降临,先是由锣鼓队开道,人们紧随其后。摩肩擦踵的幢幢人影,在360盏点亮的油灯下行进。心怀虔诚,绕行在忽明忽暗的灯影里,流转出风调雨顺的祈盼和对美好未来的愿景。
客居他乡的孤寂,让我尤其怀念曾经的热闹红火,最念念不忘的,却是早已消失的,在县城周边正月十五前后燃放的“老杆”。
老杆,是用许多长长短短的圆木,根据需要一层层捆绑咬合,像搭建塔楼似的衔接在一起,最上面直立的长木,像一根高高的避雷针,整体高约19米左右。这是一种从古老传承下来的技艺,把烟花爆竹完美地融合在一处,按独特的顺序排列燃放,极富地方特色,来源于庙会敬神的古老祭祀习俗。随着时代的进步和村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后来渐渐地演变为元宵节前后的一项娱乐项目。年年花样不断翻新,不变的寓意,则是祈福消灾的愿望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老杆的费用,一般是由村委会组织,或村民自愿参加集资,最后根据财力来确定当年燃放的规模。由于各村安排的时间不等,每年例行燃放的那几个村庄,会一直持续到农历二月初二,与龙抬头这天延绵不绝的声声爆竹,一起宣告整个春节的结束。
燃放老杆的当天下午,随着惊天动地的土制礼炮——“神枪”响彻云霄,鼓乐齐鸣,已被精心安排就绪的老杆,只待一声令下,便被精挑细选的壮劳力们齐心协力,威武地伫立在村外田野的开阔地上。等玉兔跃上韩王山顶,十里八乡的人们早已呼朋唤友闻讯而来,空旷的田野中,凭空多出排排人墙。
那时的烟花爆竹,大部分出自本地,不及现在的礼花绚丽多姿。然而,他们却利用传统技艺,充分发挥聪明才智,让简单的品种尽力翻出各种花样,比现在燃放的礼花,要耐人寻味很多。
随着震耳欲聋的“神枪”再次响彻云霄,拉开了烟花盛宴的序幕,昭告着放老杆活动的开始。
老杆通常分为一文一武两座,相隔大约百米。文老杆是由大大小小的呲花和小花炮组成的,各种小花、大花、起火、高开令人目不暇接,还有带炮箭、射天狼等乱窜乱射,更有叫不上名字的花炮,在无穷变幻中五彩缤纷。起火花还会不时地窜落入看热闹的人群,引起一片惊呼,人们忙不迭地乱躲乱撞,纷纷挤做一团。那时搞对象的男女,本来是不敢明目张胆亲近的,慌忙中女孩儿也顾不得羞涩,一头扎进男友的怀里,男孩子便趁机一亲芳泽。当然也有一些女孩子,在忙乱的挤撞中,难免会被坏人刻意地吃了豆腐。
而武老杆的全身则有花有炮,从底层的鞭炮齐鸣开始,随着二踢脚咚咚哒哒地炸响,然后一级级攀爬,炮中出花、花里飞炮,热闹的沸沸扬扬,炮阵硝烟瞬间弥漫了半个月空。时不时还夹杂着雷管似的爆炸声,似一场激烈的鏖战,在耳畔轰鸣不绝。
随着花炮的一层层渲染,半空会出现一个个逼真的构图,什么猴子尿尿、鸭子下蛋,什么莲开九盏、老爷大开门,一幅幅活灵活现,真的令人叹为观止。而我印象最深的,则是那几架葡萄紫藤,等热闹的烟花消停,滴里嘟噜的葡萄犹自在掉个不停,直到曲终人散才灰飞烟灭。随着从高高的杆身上,凭空掉下来一副长长的吉祥对联条幅,整个放老杆的活动便接近了尾声。人们一边默默祈求着五谷丰登,人畜兴旺,一边恋恋不舍地向自家的方向回转。
踏月而归的人们,一路意犹未尽。当时的交通工具,连自行车都没有普及,十里八里的路,大部分都是成帮结伙的相邀步行,也有更远的村庄是开着拖拉机去的。调皮的男孩子,即使走在路上也不安分,不时冲着仍旧沉浸在喜悦里叽叽喳喳的一堆女孩,冷不防地丢过去几个炮仗,引起一片惊呼。更有些淘气的男孩儿,因为抢掉落未响的爆竹,炸到手指或烧到过年的新衣,回家后则是不敢吭气儿的。
刚刚过去的庚子年,随着本应热闹却悄无声息的正月,在寂静里逃遁。仿佛我远去的少年时代,早已随着光阴的步履,与美轮美奂的烟花一起化为岁月的尘烟。漂泊的行囊,遍布沧桑和无奈,只有那一缕剪不断的乡愁,蛰伏在记忆的转角,时不时闪过,梦中绚丽的老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