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县不是我的祖籍。
涉县是我的出生地,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我在涉县曾经生活过的24年里,学会了分辨善恶是非,不至于让自己迷失;学了一些生存技能,得以在工厂破产后能毅然打破铁饭碗的安逸,为自己拓展另一片天地。我曾在懵懂的青春年少里迷惘,也不乏在爱恨情仇间纠结取舍。所有的得失,都已化为一路撒落的珍珠,被我用光阴的线穿起,然后用余生不断地一枚枚盘磨,在咀嚼、回味里增色。在一次次午夜难眠的反刍里,一遍遍重温失落的悲喜。
这些年我也陆续地写下一些文字,其中最多的莫过于乡愁。在那些有关故乡血地、有关亲情友情的文字中,虽然字里行间交织着的,都是发生在涉县的人和事儿,我却很少提及涉县这两个字。涉县,是我珍藏的珠宝;涉县,有我不敢碰触的旧伤;涉县,是镌刻在我骨子里的印痕;涉县,是我不能填入籍贯的故乡。涉县满载着我的欢乐,也隐藏着我难以排遣的忧伤。涉县不是我的故乡,却比故乡更亲切、更温馨、更难忘,维系了我一生的眷恋。
我出生在西戌。在已过半个世纪的记忆里,或许惟有那七年才是我的天堂。我在那里出生;我在那里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我在那里种植淳朴善良的根基,也在那里认识了人的本性和植物的性状。在那里,我像原野的风一样自由地奔跑,跟随小伙伴们上山摘野果、挖野菜;下河摸鱼虾,甚至还会抓一种叫水黾的水爬虫来吃。可能很多人都在水塘或者河边看见过它:“长寸许,四脚,群游水上,水涸即飞”。据《本草拾遗》记载:水黾有毒,杀鸡犬。我们却抓来揪下它的脑袋,吸唆它微薄的汁液以慰贫瘠的味蕾。想来,我也是命大福大的,什么野花野果野草野虫的,都敢去触碰尝试,或许是以毒攻毒了,从没有因误食而发生过中毒、过敏。倒是由此清楚了什么好吃,哪种不能吃。感恩那些天赐的美味,慰藉了贫瘠的童年,给了我们最单纯的满足和快乐。
我儿时干得最傻的糗事,莫过于拿着在村人眼里无异于珍馐美味的白面葱花饼,去换取人家糟糠的窝头吃,由此成为全村人的笑柄。其实我这是有病,我从小就有胃疼的毛病,却始终没找出原由。玉米面窝头我是绝对难以下咽的,所以家里的白面馍馍都是尽着我吃,可我偏偏就不爱吃饭,不像现在倒跟饿死鬼投胎似的。那时就馋人家的糠窝头,而且是谁家的糠最糟,我就偏要吃谁家的。我还喜欢吃百家饭,一到晌午,我便端着我的小碗,趔趔趄趄地在饭市里穿梭,不一会儿便琳琅满目。我的脑门上有块月牙儿似的疤痕,像二郎神的天眼,那是四岁那年和一个小伙伴在大土坑上玩打滚儿,不小心摔下地留下的纪念,好像为了提醒我,永远不要忘记那块土地。我最喜欢跟着左邻右舍的村人去地里干活,看他们春种秋收。他们也都乐意带着我,更会把新鲜的瓜果蔬菜塞满我的衣兜,而不会受到队长的斥责,这是缘于我父母的好人缘儿,更没有因为我们是外乡人而受欺凌。
第一次和母亲进城,是在父亲调进县城不久,我们家还未搬迁。城里有宽敞的马路和百货大楼,我拥有了第一个布娃娃。那个夜晚,我看到了有关人生第一次失眠的月亮,它和布娃娃一起,从此挂在我记忆的天空。
一辆马车,把我们搬进县城的一个大杂院,也展开陌生的世界。
我有了更多的伙伴,继而有了同学,可我失去了单纯的欢乐。现在的同学群里每天都热闹非凡,他们随时可以聚会。只要心血来潮的招呼一声,就会聚集起一帮人跑去包饺子、拽拉面,抑或是熬一锅我最馋的菜小卷。所有人每逢生日都会在一起庆祝,像一个同龄的大家庭。只有我远在千里之外,隔屏感受着大家的欢乐,落寞着自己的孤寂。听着他们互侃着谁谁谁的糗事,回味曾经走过的温馨。
父母离开后的涉县,我每次再踏上这块土地,都难免百感交集。虽然不管我走到谁家,都会迎来热情的面孔,那是没有被时间和距离隔阂的亲密。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个真诚欢迎我“回家”的地方,早已把我当成了过客。
城三关昔日的街巷,遍布着我丈量的脚印。打小的野性,使我喜欢到处闲逛,哪条路怎么走方便,我可能比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清楚。那时的我还是个十足的电影迷,十里八村的电影轮流放,我则像个野小子,能撵着转场。我难忘那些和发小在一起时开心的欢声笑语,也无法磨灭作为一个外乡人,曾被无形孤立的恐慌。
我们在春天的周末去田间山野放风,采摘喂给蚕宝宝的桑叶,也顺手挖些野韭菜、野小蒜,让母亲给青黄不接的餐桌添一抹绿色。丰硕的秋天可以摘酸枣、野果,当然也会躲过看口子人的耳目,偷吃几个核桃、柿子、苹果。那时的冬天是寒冷的,我们穿着笨笨的棉衣棉鞋去滑冰滑雪,在跌倒爬起的笑声里,享受纯真的快乐。
那天在水果摊上看见有卖的菇茑,不由浮现起我们曾经寻找野生菇茑的往事。上学的时候,夏天的周末,我们总是会结伴延着田埂走向城外,一般是从滩里绕到清凉再回来。菇茑大多长在阳光充足的荒地,只要发现就是一片。我们能找到的熟果并不多见,可能是熟透便自行脱落了,所以大多是青绿色的。不熟的果子苦涩的不能吃,如果整株采回去的话,可以熬水喝治疗嗓子疼痛。我们只取大个的青果,稠密的地方我们也会记住方位,以便下次再来。这样的季节,我们都会在文具盒里偷偷地放上一根缝衣针,我经常备着的,还有一根大哥用不锈钢条给我打磨的细钩针。那时的课间,我们除了爬单杠、打沙包、跳皮筋、跳绳,女孩子也会钩织一些假领子,或者茶盘盖垫之类的小玩意儿。
我们剥开灯笼状的外皮,最最关键的一步,是得小心地用针尖把果眼顺边扎破一圈,让里面的果瓤与果眼断离,只要果眼完好无损就算成功了一半,否则这个果就废了。然后一点一点地挤出里面的汁水,再用针鼻儿或者钩针淘挖里面的瓤和种子,直到全部淘空。冲洗干净的皮囊,丢进嘴巴里,口朝外,吸鼓起来,然后再咬下去,像后来流行的吹泡泡糖。然后就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鸟儿的欢鸣,我们管它叫咕咕鸟。这个小玩意儿,是转学过来的东北同学教我们的,她们是铁三局职工的子女,工程结束后大多离开了涉县,从此再无交集。在那个物质贫乏的时代,菇茑给我们带来的乐趣,一直延续了很多年。
我们在学校野营时爬过的东山电视台,现在已经成为涉县的一张名片,以“韩山戴雨”闻名,是涉县的古八景之一。当同学开车带我们上去,坐在农家乐里喝茶吃饭远眺,漳河对岸的“中国太行红河谷”,早已被打造的风姿绰约,不见当年的荒芜寒酸。世上风景年年新,旧友容颜日日老。我们相互打量着彼此,怎能不感慨岁月如刀。
清漳河畔的固新镇,是个依山傍水的村庄,那里的医院,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单位。我曾沿着蜿蜒的清漳河顺流而下,整整走过三年。我清晰的记得1982年1月5日上午,父亲扛着我的铺盖卷,我提着简单的锅碗瓢盆,走进那个一排平房、两排二层楼的大院。院子里有两棵粗壮的黑枣树。赵院长给我们做了饭吃,吃的什么,我没记住。只记得他和父亲一样朴实,一样沉默寡言。饭后父亲就回去了,把我留在那里。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独立生活,那年我不满18岁。
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腊月。离开了母亲,我开始学着自己烧煤火,几乎每天早上都是灭的,需要重新点燃。我回想着母亲做饭的细节,开始自力更生,终于由稀里糊涂地对付,到口味独特。从此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与生俱来的,只要你想,就完全可以克服一切。
我最拿手的活儿是挑水,这是我在家时常干的,自二哥上学离开家后,我的肩膀就承担了家里所有挑担的任务。打辘轳把是我的绝活,我可以单手松开放下去,得心应手潇洒自如。大院里没井,要下楼穿过大院,走出大门,还要再走一多半的路,穿过村口那个古老的石拱门。井,就在闻名遐迩的固新老槐树旁边。古槐有两千年的历史,被村人敬若神明,有很多动人的传说。我每次经过,都会对着它那开裂遒劲的躯干行注目礼。
多年以后,当我带着孩子路过时,专门下车前去与之重逢。被圈进围墙里的古槐,已不复我心目中与村民为邻时繁盛。听说因为利用这棵树创造利益价值,不惜拆去了颇具原生态风貌的半个古村,我不忍再去打探我曾走过无数遍的石拱门和那口老井。当年留下的记忆,是那么温馨,每当我走过村子,就像儿时的饭市一样亲切,石板路两旁的村人,都会热情地与我呼应。真想再去走走熟悉的街道,真想再去见一见热情的村人,可我知道早已物是人非,寻不回往日的情景。离开时有些懊恼,如果知道古槐是这样孤独地被软禁,郁郁寡欢如此,我还不如把念想留在心中。那些淳朴的乡亲,曾给过我最质朴的关怀与温暖,当年的分离,有些已经成为永诀。
曾经的同事,早已天各一方,青春的喜怒哀乐,随着光阴流逝,早已幻化为人生长河的波浪。那个叫我燕儿姐的阳光男孩儿,犹如青春的流苏,一直闪烁在岁月的枝头,明朗着变幻莫测的尘世,温暖着初心留存的心房。
当我早已迁居在千里之外,于2005年接触网络想取一个网名的时候,几乎是不假思索,"静夜思"三个字便脱口而出。我知道我床前的那轮明月是属于涉县的。那既是我第一次进城的月光,带着玄幻的光泽,照进那个搂紧布娃娃的小女孩的心上,也预示了此后的孤独。当然这幽思、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更多的与青春有关,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凄美的怅惘。
曾经土坯房子的大炕上,那一群盯着糊在天花板的报纸上找字的少女,都已有了孙辈。有一年清明节我回乡祭祖,专程赶到涉县小聚。夜深了,她们还不愿离去,干脆一帮人就拼挤在宾馆的床上,回忆着儿时的趣事,仿佛我们一起穿越回少年。那些情窦初开的朦胧,除了心如撞鹿,其实更多的还是青涩,没多少甜蜜留存,只有一丝苦笑喟叹青春。
人生真的是一辆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列车,我们从懵懂无知出发,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力碰的头破血流,却还要再经风霜雪雨的洗礼。当一切烟消云散,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有时看着面目全非的自己,或许只有在发小儿的磁场里,才能寻回一些丢失的记忆。
今天写下这些杂乱的文字,更像是寻找打开涉县之门尘封的楔子。涉县不是我的祖籍,但她是养育我的故土,胜似故乡。无论我身在天涯海角,我的心一直被她所牵,那里有我至爱亲朋的呼唤;那里留存着无法磨灭的印迹;那里,是我心灵的归属地。这些年来,我可能是把那个叫做怀念的东西,刻意隐藏进魔瓶,却忘记了咒语,我将试着慢慢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