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香过境

又到腊八了。不由再次想起母亲的灶台。　

儿时的冬天是寒冷而单调的。尤其到了腊八时节，早已是三九严寒。那时的雪好像格外多，不像现在偶遇时那么稀奇。只记得到处都是冰天雪地，总是在一场雪还没化完，紧接着又会续上新下的雪。于是涯边或者背阴处，就有了一层灰黑一层白的冰雪夹层。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挂，那是童年娱乐时，可以当做利剑战斗的武器。室外的活动，不过是找一片冰面滑滑冰出溜，或者在积雪的地方堆堆雪人、打打雪仗。然后争先恐后地冲进谁家屋里，挤围在煤火旁烤着冻得通红发僵的手指，不时把吸溜着的鼻涕，抹在亮晶晶的袄袖上，那是一年中最无聊的时光。每当到了腊八，才像有了盼头，因为“过了腊八就是年”。年，是春天的象征。

腊八粥是贫瘠年代的美味佳肴。街坊四邻，平时都是喝稀稀的小米粥和吃玉米面窝窝度日的。上学后，看到外地来的同学家里喝玉米面糊糊，我觉得很新奇。母亲则调侃说：糊糊喝多了会变得糊涂。玉米是高淀粉食物，吃多了容易刺激胃酸大量分泌，引起烧心，父亲胃不好，所以我们家很少煮玉米面粥。

那时的我们是孤陋寡闻的。只知道过了腊八就该准备年货了，不久就能有好吃的和新衣服穿，却从来不知道这个节的来历竟与佛祖得道有关，因而忽略了虔诚与感恩。但那被八宝粥曾经温暖过的身心，却满足着童年的味蕾和对春天希冀。

到了腊八节还要腌制腊八蒜。传说不是腊八这天泡的蒜颜色不绿，其实是无稽之谈。不过，腊八腌的蒜，到了过年吃饺子时启封，那可真是香味扑鼻。

北方人以面食为主，平时吃面离不开蒜和醋。所以腌腊八蒜，也是腊八节家家户户的景致。我们兄妹一般都是在初七的晚饭后，围坐在饭桌边开始剥蒜，然后把剥好的蒜瓣儿，集中到盆里洗净控干备用，第二天再装进几个大罐头瓶里，倒满醋封口。母亲则在收拾好锅碗以后，开始准备腊八粥的食材。

我家常用的原料一般是大米、小米、玉米大糁子，还有黄豆、红豆、芸豆、豇豆等，再加上红枣、花生或者葡萄干。

那些花芸豆，是母亲在秋季时，刻意从老豆角里剥拣出来，晒干留下的。其中一些，母亲只在熬玉米大糁子粥时才拿出来，芸豆又面又香，和玉米大糁子相得益彰。玉米糁子，一般都是来自老家，那是在石磨上碾出来的。可这两样东西熬起来却最费事儿，每次都得提前半天泡上，否则煮不烂，就出不来那种嘣开花后特有的香味。当然少不了小米，要一起熬的，还得注意火候，小心糊锅。若是按季节再配上一些新鲜的豆角、南瓜或是土豆；抑或在青黄不接时，则是用干豆角、南瓜干或者红薯干，当然，出锅前还不能忘记加点盐进去。那样熬出来的糁子粥，才有独特的味道。

因为麻烦，平时也就偶尔熬几次糁子粥，而剩下的一些芸豆，就是留给熬腊八粥用了。因为腊八粥都是早上吃，所以头天晚上就得把所有的食材准备到手边，而芸豆和玉米大糁子以及不好煮烂的豆类，则在晚上淘洗后，直接泡进已经盛好比平时水量多的锅里。早上坐锅的时间也比平时要早半点。这天早上是不用熥干粮的，稠稠的八宝粥比干粮更耐饿。

那时的灶台，大都是在一面墙的大土炕角边盘制的。父亲在战场上落下的老胃病，让养胃的小米粥成为父母的灵魂，所以我家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小米粥。即使春节当天，小米粥必定也会在晚饭时占一席之地。

熬小米粥是母亲每天早晚必修的功课。当春天到来，屋里熄了火，母亲就得早早地起床下地，无论晴雨，都得到院子角落里搭成的棚子下面去做饭。

冬天倒省事些，早上天还不亮，母亲只需翻转身就可以够着火柱，捅开封了一夜的煤火，稍微让烟冒一下，便挪开烟囱，坐上旁边头天晚上已经备好水的大铝锅，笼屉上也放好了要熥的干粮。

母亲的小米粥总是稠稀得当，很少有水与米分离的现象。除非是刚买到不好的小米，那下次绝对不再用它熬粥，而做小米干饭用了。

等锅烧开时，火也就旺了起来，这时才可以下米熬粥。母亲掌握着熬粥的最佳火候，说下米的时间要在锅开时或者稍微提前一点，但一定要等锅内大响了才好，最忌讳的是锅开了半天再下米。要是哪次有事离开，回来时看锅开得久了，母亲宁可重新烧水，她说下米的迟早，会影响小米粥的口感。我一直觉得母亲对小米粥的把控，有点像品酒师神秘的的嗅觉。

除了夏天和春末秋初，寒冷的冬季，我们总是会在氤氲满屋热气里，被四溢的粥香叫醒。但等早饭后，该上班的去上班，该上学的去上学，母亲则收拾整理家务，开始打理一家人的冷暖和温饱。

母亲每年都会把熬好的腊八粥盛上多半碗，端到院子里念念有词。接着甩出一些到墙头上或者倒一些在墙角，说是要让麻雀和老鼠也吃上一些，那样来年它们就不会糟蹋五谷了。母亲很少烧香供佛，却心存善念，不时接济贫困的邻里。

失去母亲后的日子，我开始外出谋生，至今仍在漂泊的路上。腊八粥时有时无，但凡能吃到时，我一定不会错过。不为应景找节日的仪式感，只想借此来回味母亲曾经的灶台和家的味道。

尤其是在黔西南工作的那几年，就连喝小米粥也成为奢望。每当听到刘和刚的《儿行千里》：“出门在外没有妈熬的小米粥”，我都不由得感慨万千，忍不住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