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军工代号为国营5434厂的原河北第五机械厂,最早是反坦克炮弹引信生产厂。于1970年9月5日,始建于太行山东麓河北省涉县宇庄村西的山坡上。整座工厂依山而建,四周修筑有围墙,长约5公里,宽约1公里,占地面积1100多亩。
从建厂初期到七四年,是工厂的基建和生产准备时期。当时的职工和家属大都来自五湖四海,他们中有从全国各地的“三线”厂抽调过来的技术骨干,也有普通工人和后勤保障人员,更有转业军人前来充实工厂的安保工作。随着工厂的不断发展壮大,厂区内的相关配套设施也在逐步完善,尤其是健全的安全保卫系统,更为其增加了严肃性和神秘感,俨然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
正当前期工作在如火如荼进行时,工厂于72年在涉县招收了一批新成员。那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我大哥也是其中之一。当时我大哥正在读高中,他与几个志同道合者不惜放弃学业,满怀热情地投身进军工企业发展建设的洪流。
军工厂的崛起,打破了山坳的寂静,短时间内能让平地起高楼,并且水电齐全,这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穷乡僻壤,简直就像是幻化出来的聊斋场景,这一切当然都得归功于国家政策对“三线建设”的大力扶持。当时工厂里有现役军人驻厂,被称为“军代表”。这些军代表是军队派出的常驻军工产品承制方,代表军队承办订货及验收事宜,也是为了确保军队能按时获得满足合同要求的武器装备及其零部件。工厂实行半军事化管理,严格控制外来人员入内。优厚的物质生活条件和军工人的优越感,被当时外界的人们所仰慕和向往。这个神秘的所在,就是对外宣称的“国营河北第五机械厂”,也叫五机厂,简称为五厂,军工代号为5434,隶属于当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五机械工业部(简称五机部),现在为中国兵器工业总公司。
随着七七年恢复高考,到八十年代初期,静谧的太行山腹地,迎来了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大中专院校毕业生的高峰,而这时工厂仅在册的职工人数,已经达到了上千人。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天之骄子,以其扎实的学识和高涨的爱国主义热情投身国防工业,带着加速实现我国军事现代化建设的梦想,很快成为工厂的技术骨干和生力军,为军工企业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2.
作为闭环管理的大中型企业,更像是小城镇的缩影。尤其是那些坐落在深山密林中的军工厂,为了安全隐蔽,基本上与世隔绝。
五厂作为国家大型二类企业,当时的军工任务非常饱满。随着七十年代末生产出的炮弹,在南疆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发挥出重要作用,极大地彰显了我国军事现代化的威力,更是国家对军工企业实力的验证。把军工精神发扬光大,体现了老一代军工人的责任与担当,也铸就了五厂昔日的辉煌,昭示着当之无愧的荣耀 。
进入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地方单位已经工作了三年,历尽周折后,终于调进了这家令我向往已久的国营企业。我之所以执意地要离开原单位,再三谢绝了领导的挽留,惜别朝夕相处的同事,并非是我不识好歹,而是因为实在难以抵挡神秘五厂对我的诱惑。在人生那个重要的十字路口,我是执着的,甚至没有半点犹豫,却因此也埋下危机的伏笔,注定了我半生漂泊的命运。当时我之所以能调进五厂,这个契机完全得益于我大哥。由于大哥在完成军工任务时工作成绩突出,因此获得了领导的特批。
而我对五厂的一见倾心,则要追溯到少年时代。那是在一个假期,回家度周末的大哥突然心血来潮,居然答应让我可以带着好朋友小红,到他已经工作了很多年的工厂去玩。永远难忘那个下车的瞬间,环绕的群山和整洁的生活区与厂房,完全超越了我当时对身外世界的认知。现在想来,歌曲《传奇》里的唱词就特别贴切:“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忘不掉你的容颜”,铸就了一见钟情的痴迷。
幽静的厂区,一排排砖石结构的房屋错落有致,像梯田层层递进,被郁郁葱葱的群山围裹。山体在夕阳下正不停地变幻着色彩,仿佛是厂区的帷幕,我们蓦然成为了剧中人。道路两旁分布着不同于山村般随心所欲的院落,也不像小县城那样杂乱无章,而是排列整齐。更有为数不多的楼房鹤立鸡群,看上去比我们居住的县城可阔气多了。
路上的行人一看就带着洋气,不似小县城人灰头土脸的样子。尤其是落落大方地和大哥一路打着招呼的大哥大姐们,简直就像是从图画或者电影里走出来的,令我顿生倾慕之情。因为环境的洁净和人们的悠闲,在我当时还是小学生的眼里,简直就像误入了童话世界的城堡。工厂里的大道和小路通向四面八方,即使有车辆驶过,也不见有多少扬尘。
而我当时所生活的县城,距此不过十五公里,是河北与河南、山西交界的山城。记忆中的天空从来都是灰蒙蒙的,就连城周围的山体也是满目疮痍不见青翠,而且小城的居民还经常会被开山采矿的炮声所惊扰。尤其是主干线309国道,因为成年累月地被山西的运煤车碾压,坑坑洼洼不说,整个道路周边,就连院墙和房顶都被煤粉浸染成灰黑色,像永远也洗不出来的脏抹布。及至影响着整个县城的环境都让人感到压抑,一年四季可谓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最让人憋屈的是连个像样的澡堂都没有,而仅有的一个小澡堂,一年也开不了两回,那些闻风而至的人,更会像下饺子似的塞满不大的浴池。
眼前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军工厂却别具洞天。工厂在山谷里依山而建,排排房屋错落有序,更有当时少见的高楼大厦(其实不过是三五层而已)。令我惊讶的,厂里除了车间之外,居然还有自己的子弟学校、职工医院、消防队和汽车队,而且也有商店、菜店、粮站,甚至连托儿所和技校都一应俱全,真的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
尤其是商店、菜店的物品,都是从邯郸或长治运来的,商品种类和新鲜感,在那个物质生活极度贫乏的年代,比我们所在的县城不知要强过多少倍。难怪大哥的同事们来家里时,个个儿都是昂首挺胸的。看着他们痛快地喝酒大口地吃肉,就连说话都是高声大气儿的,不得不让人仰慕,原来人家确实有引以为傲的资本啊!这座工厂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理想中的天堂,是心目中的共产主义。那时的我还没有见识过县城以外的世界,确实是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
当晚,我们吃着大哥从职工食堂里打来的饭菜,他还特意给我和小红一人加了一个红烧猪蹄,我俩啃得是满嘴流油。能吃上猪蹄,竟然成为我当时克服厌食症的最大诱惑。
夜晚被安排到大哥同事的家中去住宿,那是异常洁净的一家人。看着雪白光洁的墙壁,小红拍拍整洁的床铺,又趴在地上,用手抚摸着光可鉴人的水泥地面对我说:“比咱家的炕都干净啊!”我忍不住连连点头。
那时我们两家的父辈,都是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县里的公租房除了县委家属院,更多的就是我们租住的那种土坯房,基本上都是一间屋子半间炕,民房里很少见到有床的人家。贫困的住户,更有男女老少睡在一铺大炕上的,也有的一个大屋子里面两头是炕。如果来了客人,就在一铺炕上挤挤,或者是男女分开睡在两面炕铺上,而屋里总是落有永远也清扫不干净的灰尘。地面多为土质,好点的则是用青砖铺成。每到过年,最令人头疼的工作就是大扫除,尤其是要给整个墙面糊报纸,使其也穿上过年的新衣裳,那可是一项必不可少的大工程呢。
3.
我到五厂正式报到时,距离上次做客已经过去了好多年。1985年的军工厂,更像是《红楼梦》里的荣国府,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转型初期还维持着表面的繁荣。
职工医院坐落在工厂的大门之外,门前有一条蜿蜒的山路,那是通向外面世界唯一的大道。若是要骑自行车出厂的话,只要一撇腿上了车,基本上不用蹬,就能顺着八里路的下坡一溜烟地到达索堡,这时才能看见人烟。前提是还必须得有一副好车闸,因为急坡弯路很危险,而回来时的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开始了新的工作。每天随着上班的人流,踏着从工厂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嘹亮军号声走出屋门,也踩着响彻山谷的军号声快乐地汇入下班的队伍,听着新闻或者流行歌曲,一路轻松愉快。心灵的恬静,带来精神的充实;分工明确的岗位以及配套设施齐全的先进设备,在敞亮的环境中工作起来更加舒心,这完全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工厂的车队每天有班车去火车站,负责接送出差或者探亲的员工和家属。周末的班车则会在下班后进城,周日下午再把通勤的人们接回厂里。而周日上午,也会为人们提供去县城的方便。
在五厂人的记忆中,最有特色的,非大澡堂莫属。那里能同时容纳上百人,是所有在五厂生活过的人,不能被忽略的记忆。说起来有点可笑,我急于逃离原始落后的地方城镇,竟然跟解决日常生活中的洗澡问题也有关联,有哪个青春少女不喜欢洁净的环境和爱美呢?所以理所当然就成为我调动工作的重要因素。
说起澡堂,那是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大的澡堂,在那里终于结束了有生以来洗澡难的历史。除了周一修整,澡堂平时是在每天下班后开门,周日则是在下午。在五厂附近的村民,原来也是没有洗澡习惯的,只有逢年过节时,工厂专门会为他们开放几天,人们便三五一伙或扶老携幼地蜂拥而至,像赶庙会一样热闹开心。当地也有喜爱干净的人,特别是那些为了“蹭澡”的女人们,也会想方设法地跟五厂人攀交情,就好像我在县里时,去别的工厂“蹭澡”一样。厂区洁净的环境,让白色的衣领不再脏污,也不会让浅色的衣物,再现洗不出原色来的尴尬。
走进五厂大门,不远处是“晋风小吃部”,那是厂里唯一的饭店。虽然是拥有着职工家属几千人的工厂,饭店却并不大,平时也不见热闹。在那个年月,舍得在外面下馆子的人毕竟是少数,除非是家有喜事或是几个哥儿们起哄,要么就是来了贵宾。一般去吃饭喝酒的,多数是一些酒友。而那些分来的学生或单身的员工,每到发工资的日子,也常常会三五知己相约去打牙祭,高朋满座让小店蓬荜生辉。
再前行就是“万人坑”了,“万人坑”其实是厂里的灯光球场,坐落在商店广场外的主路下方,像一个突然塌陷的天坑。坑内面积很宽阔,周围有高高的石头堰坝,有几排环形台阶,平坦的坑底是光滑的水泥地面,整个场地可以容纳上千人。不知是哪位高人随口说了句:“好大的万人坑呀!”从此就有了这个代称。虽然听着不雅,倒是很形象呢。
“万人坑”是工厂召开全厂职工大会时的会场,也是厂工会组织娱乐活动的场所和焦点。平时既是篮球场,也有画好线的羽毛球场地,夜晚则会定期放映电影,就连附近村庄十里八乡的人,也都赶来观看呢。我们在那里打球、比赛,也在那里表演节目和举办各种活动。
“万人坑”作为一个非常重要的聚会场所,也成为有一技之长的人展现个人魅力的舞台,更是年轻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去处。当然,理所当然地也成全了那些暗恋者,能在这里实现偷看梦中情人的臆想。
“万人坑”是五厂人的心灵寄托,承载了无数的喜怒哀乐,也成为几代人悲欢离合的见证。所有离开五厂的人,无不被这种难以忘怀的情结所缠绕,及至过去了数十年仍然梦寐萦怀,忍不住频频回望。
4.
随着国家形势的变化,在大趋势的影响下,军工产品早已被逐渐压缩,渐渐地每况愈下。厂里在努力转型转产的同时,对不可知的前路感到一片茫然,只好摸着石头过河,慢慢地拓展思路。工厂里人心惶惶,有门路的人早已闻风而动,选择调离或者做好了撤离的准备。
逐渐压缩军品后,企业着手由军品向民品的转换,走向商品经济市场。当初为了突出战备,这些军工厂大多是分散建立在深山里的,远离城市和交通要道。更由于多年来依赖计划经济的陈旧观念,缺乏对市场经济的了解,一味闭关自守,严重地影响和制约了企业转型,迟滞了企业经济发展的步履,导致民品前期开发项目的进展工作极不理想。
早在八三年,党中央、国务院就针对三线建设存在的问题和不足做出过决策,尤其对三线建设中有关企业布局、产品结构、技术水平等方面开始进行重点改造。几年间因为形势所迫,为求进一步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国家不得已对这些同类的军工企业作出向城市周边迁移的政策,并逐渐实行改制。当五厂由军工企业彻底转为民用企业时,曾经尊贵无比、肩负着武器装备质量监督和验收神圣使命的军代表,早已撤离了工厂,从而结束了代号为5434厂有驻厂军代表的历史。
与此同时,与五厂同在涉县的另外一家兄弟军工厂,是背靠背建立在另一个山坳里的六厂,为了求生存谋发展,按照党中央、国务院的指示精神,两个军工企业于86年3月,先后获得了兵器工业部的批准,一起携手到当时的河北省新城县高碑店,征得土地430余亩,成为工厂的外迁基地,并在此建立起民品窗口。同年下半年成立了“五·六厂筹建处”,并于八七年正式立项。在修建团结东路(现为团结西路)时,也筹备建造综合办公大楼和家属区的工作。
到了88年9月,六厂并入了邯郸钢铁总厂,民品窗口内的六厂工作人员,只好依依不舍地撤离。至此,高碑店基地完全归属于五厂,五厂开始把整体搬迁纳入规划。我是在八九年进入基地的。一个由衷热爱大山的人,却不得已成为走出大山的先驱者。
当时的高碑店基地,放眼望去,四百多亩土地满目荒凉,被一条新马路一分为二,规划为南厂区和北生活区,静静地在四方围墙内等待启用。当时除了综合办公大楼,在建的还有两栋家属楼,成为后来的第一批商品房。离开大山的日子,让我带着眷恋与不舍,也茫然着桃源之外的世界。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平原,看似处处平坦,却又深感危机四伏,那是为无法确定的前途和命运担忧。漫步于充满孤寂的旷野,我在荒芜中,不断地品味着顽强生命力所蕴含的倔强,从而也慰藉了自己离开故土的不安与落寞。
我们这些打前站的人,集中住在东头办事处的大院里,几排平房里分布着七八十名干部职工,着手建厂前期的准备工作。圈起来的几百亩闲置土地还在规划中,人们可以随意地栽种农作物。我们好像变成了回归田园的隐士,没事时就去地里转悠。那是有生以来最为悠闲的时光,只不过离真正的“南山”已远。大院的居民和睦相处得就像一家人,不管谁那儿有事,只需一声召唤,保管人们马上就会聚拢在一处。
随着大部队的迁移,太行山里留守的工厂被我们这些过来人亲切地称为“老厂”,高碑店的当地人却把我们的新厂叫做“兵器部”。新厂的后勤保障系统难以一下子到位,尤其是住房,变得更是供不应求。很多人迁来后,因为分配的楼房尚未竣工,只好先住进临时建造的储藏室里。短短几年间,工厂周围的环境已不再是空旷的田野,而是在如火如荼的城市进程中被大力开发。我们厂修建的马路被地方上顺势东延后,渐渐地变成为主干道。当时购物还远在城区,交通工具基本上靠自行车和脚力。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问题,诸如子女上学、买粮买菜、洗澡理发等关乎民计民生的问题接踵而至。那时转学过来的孩子们还不多,靠一辆无篷的三轮车接送,挤作一团的孩子,让人看得心惊胆战。曾经幽静的厂区开始混乱,不复往日的宁静。几年后,我们建立起自己的医院、学校、技校和托儿所,生活又渐渐地步入正轨。
初出大山的人们,依然延续着淳朴善良的本性,大家自觉地互相帮衬着。当时的人们基本上都是依靠工资吃饭,还维持着老厂的氛围。我因为过来得比较早,住进了第一批交付的楼房。等后来的亲朋好友陆续过来时,我家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前站,大部分的亲友都在我家落过脚。甚而有几位挚友不由分说地非要在我家搭伙吃饭不可,那种情同手足、亲密无间的情感延续至今,已是几十年的情谊。我是那样怀念当时那个更像驿站的家,不敢称高朋满座,却可谓车水马龙。纵然空间狭小,却有走马灯似的人来人往,那些经常被欢声笑语充盈的烟火气息,以至于很多人现在说起来,还依然津津乐道,非常怀念曾经流溢的温馨。
5.
军转民之后,工厂主要还是依靠过硬的军工技术,以机械加工为主,生产过农用三轮车,也经营电子产品,还生产降解塑料和PU革等产品。再往后,因为屡次转型失败,没有经济效益,工资发放越来越加困难,以至于发不出来就变成了常态。最后竟然一拖再拖,很多人即使节衣缩食,也难免捉襟见肘。再往后的工资更是拖欠有半年之久,而且本来就不多的那点薪水,也只能发百分之七十左右。
三十年前的高碑店人,提起兵器部五厂,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只不过三五年时间,他们就由最初对这个名头响亮的军工厂心生敬慕,到后来了解到我们的实际困境后,给予了深深的同情和怜悯。而留给他们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当初每天上下班时,高音喇叭会准点响起的嘹亮军号声。随着军工产品的彻底下线,让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军号声,早已随之偃旗息鼓,永远地留在记忆中。从此,再也看不到军工企业的半点影子了。
1997年10月,五厂终于完成了“引厂出山”的整体搬迁,却因为基础设施跟不上,职工家属的生活陷入了有史以来更大的困境。
“打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我们这些公家人,端着已经开始倾斜的“铁饭碗”,从此开始了“讨饭”的生涯。当生活难以为继,先是有技艺、有力气的人坐不住了,开始各想各的门路。
早在九三年,新城县已经被撤换为高碑店市。本市的民营制造业和手工业比较发达,用人缺口一直很大。我们工厂可谓是人才济济,要技术有技术、要力气有力气,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正好弥补了这个缺口。就连那些已退休和没有技术特长的职工及家属,也可以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有的就在自己家中加工服装,靠辛勤劳动赚取一点来之不易的生活费。穷则思变,工厂的好多人,在上班时只是到单位里晃上一圈,看着没事儿就溜出去,开始偷偷地到附近的私人企业打工去了。
当人们由开始的躲躲藏藏忐忑不安,到后来的心照不宣,渐渐地也就见怪不怪,甚至还互通有无,彼此介绍工作岗位。人生不易,若是遇上善解人意的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则一切万事大吉,可要是赶上讲原则过于认真的领导,那就只能眼巴巴地苦熬了。
紧接着因体制问题和管理不善,导致工厂的亏损越来越严重,致使大批职工失业下岗,企业濒临破产。尤其是那些4050人员,只能于无奈中求生存,一度遍布于周边的各行各业,女工大多以家政为主。曾经的技术骨干,大部分是那些大中专院校分来的学生,此时正年富力强,也是家庭的顶梁柱。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无奈之下选择了停薪留职,纷纷丢弃"铁饭碗"外流,很快成为周边大小私企的主力军。
然而,当真的开始实行正式下岗,自然更是人心惶惶,没有工作任务的车间更是首当其冲。我大哥原来是电镀工,曾经为炮弹引信的一个重要镀件立下过汗马之功,也成为我进厂的通行证。没想到风水轮流转,随着国家对环保的管控,电镀车间早在搬迁时就已取消,正是人生壮年的大哥,却成为下岗人员,不得不外出奔波。
虽然工厂日渐衰落,但是源于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在即将失去的“铁饭碗”面前,还是人人自危。而有些平时掩盖在宽厚面具下的人性的弱点,在这时也暴露无遗。
我们单位虽然人员不多,但是工厂的下岗名额实在是难以分配,只好按厂内所属单位硬性摊派。这在当时也算是性命攸关的抉择,关系着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家庭的命运。领导也难,无奈之下,只好采取传统不记名投票的方式,听天由命地完成了三个指标。吃亏的自然是不在临床岗位的同事,留下来的人在同情她们之余,也不禁暗暗地松了口气。
6.
接下来那几年,最难熬的就是漫长的严冬,既没有暖气,又舍不得烧煤,到处都是冷冰冰的。
我们那时上班比较清闲,领导干脆就把女职工分为两拨。一部分人员在岗位值班,剩下的女同事集中在一起,轮换着编织毛衣,给单位交一点提成。就这样,每年从初秋到春末,女同事都会到街上的毛衣店里取回毛线来加工。说起来还得感谢那些聪明的南方人,精明的他们开了毛衣店,大部分顾客都实行个人定制。店主便利用廉价的人工资源加工,回收成品后卖给顾客。由于我们工厂赋闲的女工较多,因此成为了毛衣店的主要加工者。
一般马海毛的成人毛衣,我们平均三四天能完成一件,去交活儿就能拿到12元现金。可别小看这12元,在当时可是起了大作用的,足够几天的菜钱。每次交完活儿拿上钱,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店是开在新兴市场里的,再进去就是菜市场,我们可以顺便采购食品和日用品,再加上单位还有微薄的薪水,倒也勉强能够维持生活。如果再勤快点的话,还能添置几件衣物呢,蛮有成就感的。
除了夏天,我都可以靠这手艺贴补家用,心里是踏实的。那时已进入而立之年的我,虽然痛失了父亲,却有母亲的八年相伴,享受着天伦之乐的温馨,留下了此生难以忘怀的温情,所以并没有像别人那样觉得生活有多么苦累和艰难。只记得有一次赶活儿时,我连夜织到了清晨。待锁完最后一针线头,把毛衣叠整齐后,才发现整个身子都僵硬了,麻木的双腿也动弹不得,一起身就眼冒金星,这连冻带累的,差点一头栽倒在床下。由于长期低着头干活,因过劳而造成的肩周炎、颈椎病和腰肌劳损,在后来的日子,就是直到现在还在折磨我。那些难忘的岁月,真是痛并快乐着啊!
7.
早已风雨飘摇的工厂,在苟延残喘了几年后,终究难逃转制的命运,于2002年07月12日,五厂被依法宣布破产。11月18日,随着河北凌云机电有限公司的正式挂牌成立,曾经声势浩大的兵器部五厂,黯然落下了帷幕。从此,神秘的国营"5434"厂,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与此同时,大部分的员工都尽力在办理提前退休、退职、病退,或者干脆一次性买断,想方设法地选择逃离。随着母亲病故,我不再有所顾忌,终于也下决心迈过了这道纠结的关卡,义无反顾地办理了退职,开始外出谋生。从此,彻底脱离了这个曾经给过我荣誉,也带给我悲伤欢笑的大家庭,结束了生活最为艰难的十年。这十年,是令人百感交集的,它见证了我人生中的悲欢离合,是我面对生老病死最为重要的十年。这十年的历练,让我以逐渐成熟的心智,跨进不惑的门槛。
几年前回过一次老厂,经过三十年的时空交错,虽青山依旧,但老厂的建筑物却早已物是人非,它们与我们一样,都是从意气风发的青春年华,走到了今天的满目沧桑。当年被废弃的五厂,后来成为县里的“扶贫开发千亩养殖产业园区”,厂大门外的医院就是园区管理委员会所在地。站在门前的空地上,破败的厂大门早已不见往日的威严,围墙内鹤立鸡群依旧挺拔的大烟囱,却在无声宣告着曾经的辉煌。而今整个山谷中的空气不再清新,完全被养殖业的气味所充斥,令人窒息。
“万人坑”灯光球场的台阶,早已成为野生动植物的乐园。路灯的电线杆和篮球架还在,球场却只有中心的一小块水泥地面还算平整,变成了村民的晒谷场。此情此景,是多么令人心酸啊!
曾经的子弟学校,建在五厂高处的一面坡顶上,遥望校园的围墙还是那么壮观。我们一边走一边努力辨认着沿途的断壁残垣,追忆着曾经住过的亲朋好友。当我们迫不及待地沿着破败的山道驶入校院内,看到的却是杂草丛生,满目凄清。教学楼早已成为禽类的乐园,难闻的气浪,瞬间把我们在望见学校院门时的激动掀翻,让那些闪现过青春往昔画卷的温馨荡然无存。
寻找到住过的几处旧居,更像是残存的记忆。厂里那些亲切的地名外号,如“威虎山”,“夹皮沟”,都曾经被人们赋予时代感,而我曾经住过的“南江村”,则是在厂区后面的山脚下。记得有一个冬夜,我在十点下中班之后,独自冒着漫天大雪穿越整个厂区往回走,静悄悄的路上,只有“嘎吱嘎吱”的踏雪声陪伴着我。我时不时地在冰雪上滑行几步,也伸出舌头与飞舞的雪花嬉戏,享受着大自然馈赠的欢愉。
到了大食堂旁边,已经能看到位于坡上那排平房的宿舍,可眼前光滑陡峭没有台阶的坡道,却成为了一道难题。我上去几步后就被滑了下来,如此再三,弄得我哭笑不得。寂静的深夜,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平房里的灯光基本上都熄灭了,而这回家的必经之路却让我沮丧,甚至在想能不能试着爬上去。最后突然醒悟到我手里正好拿着一杆领来的拖把,不由哑然失笑,终于小心翼翼地杵着边缘,一步一滑地回到了宿舍。若是有人看到我当时的狼狈相,不知会如何渲染,想来一定也会成为封闭王国的笑料吧。
回望来路是百感交集的,有温暖、有悲凉,更多的是对青春的眷恋。而眼前的破壁残垣却是如此令人触目惊心,就像我们逝去的芳华,终将被岁月的苍凉继续覆盖。
8.
曾经山里的五厂,早已被我们称之为“老厂”,那是一个饱含温度的昵称,是特属于整个经历过“5434”厂变迁的人特有的记忆,也成为那些在这里出生和成长的七零后、八零后怀旧的道场。
五厂原址的新居民,是在我们搬迁后移民过来的鹿头乡峪峧新村。这里的村民总是会看到有陌生的车辆出入,挂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牌照,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如果有不明就里的人误入其中,一定会震惊围墙内的世界,并臆想那些断壁残垣里,究竟生活过一群怎样有趣的灵魂,绝对会去百度一下,并前去探知如此隐秘而又充满生机的独立王国的秘密。
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一切宛如白驹过隙。当我每天穿梭在闹市之间,与冷漠的行人摩肩擦踵,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言谈的知己,此情此景,总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怀念起静谧的太行山,怀念那时的淳朴情感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而今置身于繁华都市,随着人情的淡薄,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座移动的孤岛,只好在一次次沉浮中不由自主地回望,以完成心灵的洗礼。
所有深情的凭吊,都蕴含着老一辈军工人和五厂子弟的感慨与唏嘘,那里有我们激情燃烧的岁月,有我们的荣耀与自豪,更见证过难以计数的爱情,也不乏爱恨情仇的花絮和有关生老病死的感悟。那里是特属于“五厂”这个称呼的地理符号,是五厂军工人心中永远的丰碑。
只有贴近老厂的人,才会有穿越般的如梦初醒,得以回望曾经鲜衣怒马的青春。更多的人回到这里,想去打捞被岁月尘封的记忆,追忆已逝的光阴,也让那些遥远的人和事慢慢鲜活,荡开朵朵涟漪。
转制后的老五厂人,逐渐脱离了新公司,为了生计,散落在天涯海角。逢年过节时的偶遇,有喜悦、有心酸,更多的还是对过去的追忆和眷恋,那些温馨的场景,总是会让人们不再年轻的面颊泛起青春的潮红。而最近的三年,很多人却杳无音信,再听到时,已有不少天人永隔的噩耗或是疾病缠身的揪心。我们这代人正在步入花甲,大多已青丝卧雪,刻满光阴的阅历,而更多的人,还在继续谱写老军工人依然跋涉的艰辛。
随着五厂消失的,还有在高碑店最早盖起来的综合办公大楼,也早已化为历史的尘烟。一切都仿佛是夕阳无法挽留的余晖,成为五厂军工人无法弥补的遗憾和永远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