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西沿探故居
文/冰台
提起西海,相信很多人的直接反应可能是青海湖,或想起《西海情歌》。就算在北京,就算身处什刹海,不仔细的人,或许也会忽略眼前的这片开阔,就像我原来一样。
一个地方待久了,总会寻到相近的气息,并因同频而产生共鸣。如果不是因缘际会结识丁欣先生并受之所托,为他单位的老领导贺仁先生的父亲——贺孔才梳理小传,大概我也不会去关注西海,更不会去挖掘西海西沿那些被历史湮没的往事。
其实西海就是人们所熟知的积水潭。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元代,曾是漕运的总码头,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积淀着丰富的文化内涵。
沿岸的房屋因环临西海,如天赐般可坐拥浩荡江湖的情趣,给身居闹市的人以抛却繁华带来世外桃源的惬意,自古以来就是京城名人雅士的聚集之地。仅仅在西海西沿,就有西海西沿2号梁巨川、梁漱溟父子的故居;西海西沿7号,美术家周怀民的故居。而西海西沿4号却鲜为人知,这里最早为近代中国官话和声字母的创始人王小航(照)的故寓,在1945年时,则成为贺孔才购置的新居。
贺孔才是谁?想必很多人闻之也和我当时一样茫然。贺培新(1903年5月24日—1951年12月17日)又名贺泳,字孔才,号天游。斋名天游室、潭西书屋。祖籍河北省武强县北代村,后迁居故城郑家口。
相较于贺培新,他的字孔才,在民国时期的北平文化界,可谓名头更响。而他“潭西居士”的号,就来源于这座曾经有着二十来间房屋的四合院建筑。鉴于他的亲朋师友在与他唱酬的诗文中多以孔才相称,所以本文也沿用了贺孔才的称呼。
当时的贺家大院,北屋的正门前搭有戏台,内院带环廊,外院为花园。贺孔才特别喜爱这所“门对烟波,窗含西麓”的住宅,每天出入于这四季如画的西海,自然是心旷神怡。他更特意利用院中西南处的房屋,建造起被唤作“海西草堂”、“潭西书屋”的藏书室,并分批分次地把原来寄存在别处的大批家传图书搬运回来,终于“取而合璧”使之完整。
贺家家世显赫,“武强贺氏”之所以久负盛名,不只是因为财富的积累和人丁兴旺,更主要得益于卓著的家族声誉。这是一个值得骄傲并令人敬重的读书世家,早在贺孔才出生前,仅在贺氏家族的六代族人中,就曾经出现过四位进士。由此可见,正是贺家书香传世的家风,致使贺氏子弟人才辈出。而在此之前的二百年间,贺家藏书经过历代积累已达到上万余册,约为十万卷,号称“名甲畿南”。及至贺孔才的祖父贺涛(字松坡1859-1912))出现,更成为贺氏家族的辉煌和灵魂人物。
贺涛是近代的文化名人,是著名的散文家,师承吴汝纶、张裕钊。贺涛不仅是故城的一代大儒,更是北方桐城派当之无愧的代表人物之一。被晚清学者尊称为北江先生的吴闿生,是著名的文学家和教育家,他不但是贺涛的学生,也是贺涛的老师——吴汝纶之子。其后吴闿生又成为贺孔才兄妹三人的老师,由此可见其家学渊源的深厚。
贺孔才五岁入学读书,九岁能写春联,十岁便自行揣摩刻印。待日臻成熟,亲朋好友已不断有人上门求写条幅、对联或是专门请他出手刻章了。他在14岁时考入京师公立四中离家进京住读,17岁考入国立北京法政大学。
贺孔才一生任职颇多,皆与文化领域相关。他不但是学者、教授、政府官员,更是著名的金石学家、篆刻家、书法家、诗人、古文家、文物鉴赏家和收藏家。而真正让他闻名于世的,则因他是颇具才华的印学家。
大学期间,他依旧学书法、习诗文,更不忘痴迷于篆刻。在得以拜见心仪已久的名师齐白石时,被应允收为得意门生。齐白石在为贺孔才的刻印本题字时欣然写下:“消愁诗酒兴偏赊,浊世风流出旧家。更怪雕镌成绝技,少年名姓动京华。”的赞誉。
遥想海西草堂当年,不由浮现出常常高朋满座的情景。春柳、夏荷、秋芦、冬雪,清茶一杯,知己谈古论今。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与荷塘月色共享人间悲喜,热血沸腾处也不乏拍案惊魂。依稀可见他携友登高远眺,汇通祠无数次留下人间佳话,任山脚临潭的老柳与石桥,见证迎来送往的爽朗欢笑。
西海南沿48号,曾是他的挚友陈小溪的住所。当初为了能与贺孔才近距离唱酬,陈小溪竟然不顾囊中羞涩而特意搬迁于此,借住在高庙内。两家相距不过二百米,隔滩喊一声即可相闻。
中央美院第一副院长侯一民是陈小溪的学生。侯一民在1948年组织参演进步话剧时,遭到国民党当局的打压,在他最为困难的时刻,是贺孔才毅然援手赠予他16块银元,才帮其度过了难关。
1949年初,为迎接新生,贺孔才找到侯一民,表达了要为新中国捐书献宝的愿望。通过侯一民介绍,与当时的军管委负责人王冶秋联系后展开了细致的书籍登记工作,他将已经全部完成的书目统计一一记录在册。
1949年3月25日,是中共中央从西柏坡迁入北平的日子,毛主席曾把此行喻为进京“赶考”。这天也成为贺孔才的“赶考”日,他将家藏的自乾隆、嘉庆年间收藏的图书共计12768册(约十万卷),全部捐献给了北平图书馆。书房唯余四壁,就连书橱也没有留下。
完成书籍的捐献后,同年4月他又将已经整理好的家藏5371件文物,捐献给历史博物馆。时任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韩寿萱,为此在故宫午门城楼上专门召开纪念会,并举办了“贺孔才先生捐赠文物特展”。
贺孔才无偿捐赠的义举,可谓惊天动地,成为轰动一时的新中国文物捐赠第一人。由此开创了新中国文藏界捐献的先河,致使献宝热很快便波及全国,引发了大批的爱国人士化私藏为公有,主动向国家捐献文物的热潮。这场轰轰烈烈的献宝热潮,一直持续到六十年代中期。通过这些珍贵文物的捐赠,增加了新中国文物的家底,极大地丰厚了国家文物的根基。
时任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叶剑英,特为此签署颁发了通令嘉奖,并发表在1949年5月30日的《人民日报》上:“本市贺孔才先生于解放后两次捐出所有图书、文物,献给人民的北平图书馆和历史博物馆,计图书一万二千七百六十八册,文物五千三百七十一件。贺先生忠于人民事业,化私藏为公有,首倡义举,足资楷模,本会特予嘉奖。”《人民日报》以此为热点,曾多次发表文章,其中反响最大的是记者柏生写的长篇访问记《访问贺孔才先生》。
待到1951年国庆观礼时,在参加革命时就已改名为贺泳的贺孔才,早已为国家的文物事业做了大量工作,时任文化部文物局办公室主任。那年文物系统派出了四个代表:马衡、王冶秋、王有三和贺泳,他们共同出席了天安门观礼。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而今的西海依然风景如画,尤其是在荷花盛开时节,古树微风,游人如织。潭水的波纹,更像是在翻动一页页历史的篇章。现在的西海西沿4号是一座饭店,楼虽不高,远远望去却在周围仍旧以旧貌平房为主的建筑群中显得鹤立鸡群。遗憾的是,后院早已成为逼仄的大杂院,再也寻不到半丝旧痕。
没想到北漂十年,我与一座城最深刻的交集,竟然是以如此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为纽带,并因此与这潭湖水结下不解之缘。从此,我忍不住就会流连于此,即使再也寻不到一丝当年的遗痕,但我分明能感觉到贺孔才那文质彬彬的身影和炯炯有神的目光无处不在,恍惚中,看到他正在与友人高谈阔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