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钟洪成
上
清明,寒雨纷飞。我的思绪随着这纷飞的寒雨,早已飞到故乡的黄土坡。梓江河的水清澈透明,黄土坡的松柏四季常青。
母亲,您离我而去已整整十年了。 在这十年里,我一直想为您写一段文字,来记录您艰辛的一生。但对您小时候的人生经历知之甚少,并且总觉得对于您的不平凡一生,用文字描述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因此罢了。
直到前两年,我在贵阳有幸联系上了您生前的妹妹一汪幺孃,她还健在,今年已经八十一岁了,并且一只眼睛已经失明了,行走很困难,需要搀扶。当她见到我的时候,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激动得掉眼泪,哽咽着讲了您小时侯的事。于是我才能够把这些零零散散的碎片拼接起来,还原您坎坷的一生。
汪幺孃说她是三八年的,母亲比她大四岁,三四年腊月二十四出生(原身份证三六年是不准确的)。母亲卒于二零零八年,享年七十四岁。
母亲出生在那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民国年代。外婆是三寸金莲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喜欢看戏。外公是一名小商人,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半封建半殖民时代,女人地位十分低下。母亲在姊妹中属老三,因长相乖巧,小名玫瑰(用汪幺娘的原话是姊妹中最漂亮的)。
母亲一生善良,性格温顺。在六七岁时,家道衰落,吃了上顿没下顿。一次好不容易她和汪幺孃一人分得半边苹果,舍不得吃。后实在饿了才拿出来吃,汪幺孃(那时两三岁,个性要强些)就来争,父母要偏袒小的,结果半个苹果没吃着,还挨一顿吼骂,蹲在晒坝外边伤心的哭了半天。汪幺孃给我讲起这件事,对我说:“我那时不懂事,对不起三姐(我母亲)。"
后来不久,在那个重男轻女时代,母亲被亲生父亲丢弃在木龙灌。那天逢集,外公买了一个烧饼给她,让她在原地等侯,去买个什么东西回来。天真的母亲哪里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会狠心拋弃她,左等右等,太阳快落山了,也不见大人来接,这下才慌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爸爸,妈妈,我要回家"绝望的呼喊,伤心的眼泪,揪人心魄。这哭喊声终于打动了路过的一对夫妇,他们没有子女,又上了年纪,白捡一个小姑娘,自然高兴。这对夫妇有几十棵樱桃树,樱桃快成熟时,有成群的鸟来啄食。母亲负责照看樱桃树。如果樱桃让小鸟啄食,被老夫妇看见了,就不拿饭给她吃。如果中午困了,打了一下盹,被老夫妇发现,少不了揪耳朵,挨巴掌,伤心的泪水只能往肚子里咽。
过了一年,大舅二舅他们终于找到母亲。再后来母亲作为童养媳和父亲订了娃娃亲到了我们家。
我们祖辈佃农,父辈九子妹,再加上母亲,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了。
母亲要孝敬公婆,照顾丈夫和子女,还要参加繁重的体力活,从来不曾为自己想过。她的右手无名指就是在参加劳动时被木蛇咬了,得不到及时治疗而弯曲,成为终身残疾。
我出生时,母亲巳经三十四五岁了。在我的记忆里,年轻的母亲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长发及腰,穿着青色染蓝布衣服,肤色白净,脸上常带着微笑。我两岁时,妹妹出生。母亲要参加集体劳动,回家煮能照得出人影的玉米粥,还要把碗底的一点大米倒给我吃,还要给妹妹喂奶。后来,妹妹大点,又用砂罐煨饭给我们吃,看到我们一天天长大,母亲抬起手用袖子擦擦汗水,幸福的笑了。
那时一家六口人,吃水要到梓江河边上去挑。父亲有支气管炎,又是家里主要劳力,家里琐事做得少。儿女还没长大,挑水全靠母亲。从河里挑水上来有很长很陡的一段上坡路,并且是黄泥巴路。中途不能停下来歇,水桶一顿下去,水立即倒掉。特别是下雨天,地面泥泞,路面打滑,很容易连人带桶滑滚到坡底下。又特别是冬天,寒雨时节,冷风夹着寒雨迎面扑来,母亲挽着裤管,赤着脚,用脚指扣紧地面,在寒风中用瘦弱的肩膀挑着一挑水,左右手牢牢抓住桶绳,避免水桶摇摆水浪出去了。生活是多么不易,母亲是多么艰辛!每挑一次水,母亲都会累得腰酸背痛,喘气不止。一天天,一年年,母亲挺拔的腰身逐渐佝偻,母亲满头青丝逐渐灰白,白净的手逐渐粗糙开裂,白净的脸逐渐枯黄布满邹纹……
哦,妈妈,烛光里的妈妈
您的腰杆已不再挺拔
您的眼睛为何失去了光华
每当我听到这首歌,我就眼角湿润,为自己的母亲,也为天下无私而善良的母亲们掉泪。
下
母亲一生最疼爱的就是儿女了。她每天,饭吃不饱,那么劳累,有时在地里挖到几颗花生,自己舍不得吃,如获至宝,去掉泥沙,揣在口袋里,回来分给她的儿女们。看到我们津津有味吃着还带着体温的花生,母亲擦擦脸上的汗,幸福地笑了,又忙着去给她的儿女们煮饭。
有时早上怕她的儿女饿了,她会在灶火里烧粑红苕,用暗火灰埋在灶锅下,半晌午才用火钳掏出来吃,又香又甜,特好吃。
等到我们读书,母亲更辛苦了。因为我们家在村尾,一条土路的尽头,无论到村小学还是后来的乡中学,都是离学校最远的。每天一大早母亲就得起床煮饭,人一锅猪一锅,灶门里透出的火光映红了她饱经风霜的脸和鬓角渐添的白发。饭煮好了,母亲才把我们从被窝里叫醒。母亲早已把灶台上砂罐里的热水倒在洗脸盆里,让我们洗脸,吃饭,生怕我们上学迟到。
后来大哥、二哥相继成家分家了。父母也上年纪了,父亲常年多病,经常吃药。我和妹妹读书,做农活很少。家里很多事情就靠母亲了。寒冷的绵雨天,母亲会挑两大筐红苕和苕藤,赤着脚挽着裤角,拘偻着瘦骨嶙峋的腰一步一滑的挑去河边淘洗,寒风掀动她满头灰白的头发和黑色的粗布衣衫……淘洗干净后还要艰难的从河边爬坡挑回家,晚上就着灯光削苕皮,宰猪草,第二天一早煮给猪吃。
长年累月的劳动,使母亲越来越衰老了。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她脸上的邹纹被岁月这把无情的刀刻得越来越多了,越来越深了,她的眼睛混花了,时常流眼泪,她的手脚一到冬天裂口了……
我在读高中时,母亲得了淋巴结,家里穷得叮当响,得不到及时治疗,母亲脖子肿得好大。后来不得已去太兴镇陈尔苍先生私人诊所做手术。吃了那么多苦,母亲从不在儿女面前呻吟一声。等我从学校赶去看她时,她怕影响我学习,还给我说她没事,要我好好读书。
后来妹妹出嫁,我外出打工。家里就剩父母亲了,我远在广东,只能每月写信给两老了。每当两老收到我的家信和夹在信封里的一点零花钱,他们会掉眼泪,他们会认为在享儿子的福。
二零零年,父亲突然去世,家里只剩年岁已高的母亲。母亲被安排去哥哥家住,听说她经常去庙子上烧香拜佛,捐香钱,乞求神仙保佑她的儿子儿孙。而她自己却连一点剩饭也舍不得倒掉,留着下顿吃。
二零零七年,我在越南打工。忽然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说医院诊断母亲已经是食道癌晚期,最多只能管三个月。我的心一下子沉下来,当时外企厂又不能随便请假。于是我们几兄弟出钱,由妹妹照顾,瞒着母亲,尽力医治。这段时间,多亏妹妹无微不至的照顾,母亲居然活了一年。
二零零八年,我从越南回来时,我和爱人陪母亲走完了她最后的余生。此时的母亲已是风烛残年,满头白发,早已什么也吃不下了,每天靠药水维持生命,还能走路,还想着病好了灌菲菜。可她两只手上已扎满了针孔,再难找血管了。医生说实再没法了,我们只好心痛流泪,停了药。
那一夜,月牙初上,我们在屋外静候着给母亲送终…然而母亲在屋里至始至终没有呻吟一声,直到停止呼吸,只紧紧地握住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母亲像一只在尘世燃烧的蜡烛,在寒风中燃尽了最后一滴泪,灯枯油尽,离她的儿女而去,享年七十四岁。
母亲去世后,我爱人亲手给她换好寿衣,由乡亲们帮忙入棺,埋在了故乡的小山坡上。去年春节,我带着儿子去母亲坟前烧纸。我让儿子跟我一起,在母亲坟前作揖磕头,以此来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深深缅怀!
母亲,愿您在天之灵保佑您的儿子儿孙,就如您坟上的茵茵绿草,根深叶茂,生生不息!您的爱如梓江河水亲清纯透明,浩荡无边!您的爱如山上松柏,四季长青,永远铭刻在儿子中!
在寒雨纷飞的清明节里,再次深深缅怀我的母亲!愿母亲在地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