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个甜水湾
周洪民
前不久周末晚上,接到发小电话,相约三五好友一起吃个饭,畅谈一下人生。我考虑到疫情原因,婉转拒绝,无奈发小盛情相邀只得应约。
酒菜备齐按辈分落座,边吃边喝边唠嗑,不知不觉二杯酒下肚,开始聊起了小时候的故事。
谈到当年喝水难的话题,那时喝水就绕不开村子东南角的甜水湾,这个湾位于全村地势最高处,地势高的优点是避免了雨季来临时村子街道上的脏水流入湾中。有一条小沟渠弯弯绕绕伸向东南方向的二干渠,每年的春冬季节浇灌庄稼地时都会优先引来黄河水,把甜水湾蓄满一池。湾的东、南、北三面种着垂杨柳,西南角处有一个地势较低的莲藕池塘,每年夏季来临,满池荷花竞相盛开,荷叶田田,花香飘满大半个小村,颇似济南城的大明湖。甜水湾西面湾岸紧邻我三叔家,三叔在房子东屋山旁种了两棵梧桐树,也许是紧挨着甜水湾的缘故,这二棵梧桐树竞相伸展,一年一个模样,很快长成村子中高大粗壮的树王,成为甜水湾的地标。梧桐树虽然没引来金凤凰,倒是引来了两窝花喜鹊在此安家,每天早晨花喜鹊们叽叽喳喳地对唱比赛,很是逍遥快活。每当春季来临,这两棵梧桐树开满了淡粉色的花儿,花香浓郁绵长,飘荡在甜水湾的上空。
负责看护甜水湾的是一个名叫旺财的老汉,名字倒是不错,用在了旺财老汉身上可惜了这个好词。旺财是一个五保户——单身老光棍,长的丑陋驼背脾气还特别坏。不过他对于看湾工作尽职尽责,一丝不苟,除了吃饭和睡觉,他就不停的围着甜水湾转圈。每当看到散养的牛羊或者鸭子向着湾的方向奔来,都会遭到他那破锣嗓子的怒吼驱赶。如果语言解决不了,他那“旋转降龙神鞭”以及“百步穿杨投掷神功”可不是吃素的,不听话的后果是牛羊们挨上一鞭就会让它记住一辈子,再也不会觊觎来喝甜水湾的水了。鸭子们就没有牛羊那么高的待遇了,只要不听旺财的话,一律非死即伤。百步穿杨神功是旺财看湾多年,用了无数颗硬土坷垃练就的,这也击伤过无数只不听话的鸭子,偶尔失手击毙过的鸭子往往也会便宜了他,轻松解决一下牙祭。因为一般人家不会去和一个老光棍计较,自认倒霉拉倒罢了,这也助长了他失手击毙鸭子的次数。打牙祭在那个年代有时也会付出一定代价的,对于不听话鸭子是谁家的旺财也不知道,有时击毙了村里硬茬子家的鸭子,一顿争吵不可避免,鸭子没吃到嘴,赔上钱挨一顿胖揍也是常事。有一次我去挑水时还看到过头上缠着白色绷带的旺财老汉,像一只斗败了大公鸡,没有了往日的嚣张蛮横,垂头丧气地低着受了伤的头在一圈一圈地巡逻。
吃水难是当年比较突出的问题。由于家中劳力整天在生产队地里操劳,全家的吃水问题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二哥和我的身上。早晨大人们要下地干活,孩子们早读自习,中午太阳毒辣出门就一身汗更别说去挑水了,傍晚是人们挑水的最佳时机。于是大街上、巷子里传来吱悠吱悠的声音,那是担杖铁挂钩与水桶提把的摩擦声,就像一曲沧桑疲惫的乡村俚曲,单调空洞而悠长。在挑水队伍里有两个小男孩边走边闹,双手托着扁担,扁担下两只水桶左右摇摆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伴着夜幕,活泼了单调的生活。
晚霞映衬下,甜水湾的平静,被前来挑水的人群打破了。甜水湾的水面上荡漾起层层波纹,一环一环向着远处扩散,晚霞和垂柳的倒影交互映衬,彼此拥抱。水面浮着水藻,一群群小鱼虾你追我赶在水藻的掩护下嬉戏,水面上不时穿梭着一种叫担杖钩的细身长脚动物,人称“水上漂”。这时,旺财老汉机警地瞪着铜铃般的大眼,认真履行着看护甜水湾的使命,严防调皮的孩童拿着扁平的土块向水中打水漂或比赛投掷土坷垃,并随时驱赶胆敢冒犯甜水湾的鸡狗鹅鸭、牛马猪羊。旺财老汉的家,位于甜水湾西北角,那是一个简易小土屋,屋子里面阴暗潮湿,一床破烂的被褥凌乱地堆放在简易的土炕上,家什和锅碗瓢盆摆放的杂乱无序。
整个村子里大街小巷全是低洼的土路,每当雨季来临,土路变成了水道,雨水汹涌着四处流淌到村子四角的河湾里,唯有甜水湾地势高,流不进携带着动物粪便的脏水,确保了甜水湾的洁净和卫生。这是那个年代我们村相比附近村子的乡亲们很少生病的根本所在,这里边也有着旺财老汉的一份功劳。
当年挑水用的水桶和扁担至今还保存在老家的东屋里,每次回到老家看到这些老物件,两个肩膀就会莫名其妙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压疼。当年由于年龄小,个子又矮,要想独自去挑水,就得把长长的担杖钩子多绕几圈只余下挂钩,确保水桶不能碰到地面。由于力气小,只能用舀子盛上半桶水,再拼尽全力小心翼翼地提上陡峭的岸上,有时过于慌乱水就会洒在裤管和鞋面上;将两只桶都盛上水后,挂上扁担的挂钩,人站在扁担中间,半蹲下身子把扁担放在肩上,两手把稳扁担,一咬牙,肩膀和手齐用力,收起双脚挺直身板,此时水桶刚好离开地面,然后像老太太走路一般,朝着家的方向步履蹒跚地飘移。
扁担压在肩上的感觉虽然不好受,当时还真没顾上细品是啥滋味,注意力全放在了掌握平衡技巧上了,咬着牙两只手紧紧握住扁担,确保水桶方向始终朝前不能旋转,还不能让前方水桶碰到地面,脚步的频率与扁担上下颤动的频率保持一致,还要注意脚下凹凸不平的路面,不然一个趔趄前功尽弃。走一大段待到肩膀压得痛了就会找一个较平路面慢慢放下水桶,换另一个肩膀继续挑。小巷的路一直坑洼不平,走习惯了也没感觉难走。遇到下雨天,如果家中水缸里没有一点储备,再去挑水吃那就相当有难度了,路面泥泞又滑溜,空手走路都容易摔倒,如果再担上两桶水难度可想而知。不过大多数乡亲们都会在雨天来临之前早早蓄满自家大水缸。
由于挑水的人来来往往,陡峭的甜水湾岸被人们踩出了一层一层高高低低的台阶。非常羡慕当年身强力壮的庄稼汉们打水时的一连串动作,优雅而潇洒,他们往往扁担不离身,用一只手找准水桶角度,用桶底在水面上轻轻摆动几下,荡开水面漂浮物,然后往下猛一用力,桶口往下钻去,再往上猛劲一抬,一桶水就满满的盛上来了。然后用手旋转扁担到另一肩膀上,把另一只空桶转到面前,相同的操作步骤一气呵成,待到两只桶打满水后猛一起身,侧身斜着走上陡峭的岸边,动作之娴熟、姿势之优美,令我至今记忆犹新。有一次我盲目模仿,结果水没打上来,倒把水桶脱钩滚到甜水湾深处了,正在我焦躁不安不知所措时,幸亏旺财老汉及时赶到,用长长的扁担来来回回在水中找寻,最终捞出水桶,并盛上水帮我提到岸上。
最难的是雨季迟迟不来,黄河水量太小供应不了沿途人们的需求。春季蓄满的黄河水经过全村人的取水和漫长的伏季暴晒,偌大的一个甜水湾没水了,湾底露出了黄泥板,被阳光一晒,出现一道道深深的裂缝,像一只巨大的乌龟趴伏在湾底。待到晒焦后一片片反卷起来,就像是人的皮肤上患了牛皮癣。没水吃的人们开始组织劳力在湾的低洼处到处挖坑寻水,最终在湾地东南角和西南角处挖到了涓涓细流。于是在坑边等候取水的众乡亲,排成长长的队伍成了当时的一大景观。也有条件好一点的人家用独轮木车装上水囊去五里之外的公社驻地或再远处的小清河取水喝。亲历过吃水不易的乡亲们在如今条件好了用起水来大都很节约,也会教育自己的孩子们节约用水,不要浪费。
随着时光的流逝,往事如风,许多事情已不再清晰,唯有童年时的那人、那事、那景深深印在了脑海里,难以忘怀。再见了,我美好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