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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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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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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涕无挡


   学康伯伯做过生产队的贫协组长


    那是在1964年的冬天,村子里来了工作队。一个村(当时叫生产大队)有二三十个工作队员,每个生产队两个,村里设工作队队部。工作队之后,便对这一最底层的社会组织进行接管。村子里从支书、大队长,到生产队会计、保管员,一律被以乡(公社)为单位,集中起来办学习班,学习统一指定文件和文章。学习之后,便要这些大大小小的“当权派”们自己交代问题,从多吃多占到贪污挪用,从腐化堕落到阶级路线不分,凡有所染,须竹筒倒豆子,全部倒出。


    在这些人被集中办学习班的时候,工作队集中生产队的贫下中农,发动对干部进行检举揭发,可以写大字报,可以写书面揭发材料面送工作队或投入工作队专门设置的“意见箱”。如果某个干部把群众检举揭发的问题都交代了,工作队视其情节轻重不等,做出相应的处理后,就可以让其从学习班回家——这叫“解放”如果群众有反映,被反映者却没有交代出对应的问题,便不予“解放”,继续学习,直到问题说清。组织学习的过程,以启发、引导为主,偶有站大凳、站水缸之类的过激行为,导致个别干部思想认识糊涂,不愿接受帮助,寻了短见,自绝于党和人民,便成为那时最抢眼球的坊间新闻。对这段历史稍有记忆的人,都知道这里所说的,便是1960年代中期在全国开展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

    

    社教由上而下,在底层,被当作依靠对象的革命动力便是贫下中农。那时候,诬陷、诬告这类词儿,还不大为人所知,加之工作队的动员和鼓励,许多道听途说,许多捕风捉影,便堂而皇之地成为工作队掌握的第一手资料,像炮弹一样轰向特定的目标。当时有这样一张大字报,我至今记得其中两句:卢根发离家比较远,撑着船儿往家;朱学斌离家比较近,挑起担子往家奔。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前者是我的发小国喜的爸爸,是大队支书,一个在朝鲜战场被打成残疾的荣誉军人,后者是我在村里做总账会计的父亲。父亲在定案时“贪污46元”,说是好几次在哪里吃饭给钱,还有一次从大队畜牧场带回家斤死猪肉“挑着担子往家奔”可能因为难于量化计算,似乎没有列入清算。父亲积极筹款退赔后,即被宣布“解放”。


    学康伯伯做贫协组长,就是这当儿的事。他家房子尚算宽敞(是土改时分的地主家的),所以,工作队一来,就住到了他家里工作队看他对人客气,又肯说话,就让他当生产队的贫协组长,可是当时让许多人羡慕的差事。学康伯伯有鼻炎,一年四季,鼻子肩上总挂着一颗亮亮的珠子,做了贫协组长后,村里人中不知道哪位天才嘴一溜,鼻涕无挡”便谐音“贫协组长”,为人们对他的半带戏谑的称谓,一些人甚至因此忘了他本来的名字。

    

    贫协组长的鲜光,其实非常短暂,在社教之后不久便渐渐暗淡。时过境迁,这倒也罢了,让人想不到的是,两年多之后的文格,村子里被揪出的第一个“坏人”,竟然就是学康伯伯。


    学康伯伯在解放前做过民兵小队长,斗地主富农总是走在前面。后来形势变化,还乡团回来,他一不小心被抓到了国民党的乡公所。村子里一个朱姓本家是乡长在活埋学康伯伯的坑已经快挖好的时候,本家乡长出于家族“大义”,还乡团手下留人。之后,有人给学康伯伯一张悔过书,要他在上面按个手印,就放人回家;要他按手印的人承诺此事只有你知我知,绝不外泄。学康伯伯在悔过书上按了手印,死里逃生,回来后吓破心胆,跟一个长辈去外地做生意,直至全国解放后才回到村里。村里人只知道他大难不死,却不知道他如何被本家救出。但文爆发,当年国民党撤退没来得及带走的档案,不知被从哪里翻出,所以,一顶叛徒的结结实实的木制高帽子,就戴到了他的头上。


    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一个清明节,我回老家的祖坟扫墓,在我父亲的墓旁,我遇到了学康伯伯,那时,他的腰背弯成接近90度了,但说话还有力气。他对我说:“你父亲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他。社教的时候,我写他的大字报,可文中我挨斗,他还暗地里帮助我,不是他,我早就死掉了。”我不知道他曾经写过父亲的大字报,但我听父亲说过,因为叛徒被批斗的时候,父亲虽然当时还没有被“三结合”,但父亲利用在几个红卫兵头头中的一点声望,为他说过情。


    学康伯伯用衣袖擦了擦鼻子,从放在他家祖坟前准备燃烧的一沓纸里,拿出一些,到我父亲的墓前点着。一阵风吹来,浅黑色的纸灰,打几个旋儿,便消失得没有踪影

       2018.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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