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去乡下老家看叔叔婶婶。
怕老人烦神,不敢提前告诉,只是在从家里动身时打电话告诉了他们。电话里我对叔叔说,不要准备什么,多烧点饭,像平常一样随便吃点什么就好了。
可是,当我们一个小时后到达的时候,叔叔和婶婶已经把忙好的菜端上餐桌了:红烧鱼,煮牛肉,炒鸡蛋,青菜炒香菇,还有我最喜欢的卜页烧白菜。婶婶说,没东西吃——怎么不早点打电话,没来得及上街买菜。饭是紫薯米饭,有赤豆一样的红色,吃起来香中带甜,黏而不腻。
我和叔叔对酌。叔叔76了,喝酒比年轻时略有减少,但酒量仍比我大。叔叔说,今天爷俩不多喝,一瓶结束。见我为难,叔叔说:“我多点,你少些。”最后,“任务”是完成了,可我吃好便上床休息。一觉醒来,已是四点多了,问婶婶叔叔有没有睡觉,婶婶说,他出去碾米粉了,晚上和面,明天早晨做饼吃。正说着,叔叔回来了,电瓶车上放着一个大口袋,挺沉,我过来帮他扶车,叔叔不要,很娴熟地把车子推进屋里。
吃晚饭的时候,叔叔又拿来一瓶酒,说:“晚上少喝一点,喝多少算多少”。我酒意未消,头还有点疼,说:“叔叔你自个儿喝,我不能喝了。”叔叔还要劝,婶婶说:“你能喝自己喝,不要叫细的喝了,他脸还红红着呢”。不止一次了,在叔叔家喝酒,但凡叔叔或其他兄弟劝我喝酒,婶婶及时地为我解围,在她的眼里,我永远总是“细的”。
吃好晚饭,婶婶便开始和面。婶婶说,米粉加干面,做起饼来既有粘性又耐咬嚼。但米粉需先用热水烫出七成熟,等凉了以后加入干面,加少量的水,加入“酵子”,和匀拌透,控制好温度,保暖。明天早晨起来再加入一些干面,再发,然后加食碱,就可以上锅做了。婶婶说,现在夜里时间长,所以温度不能高,温度高了发得快,夜里就要起来做了。把温度弄低一点,早晨起来,正好做出来吃早饭。婶婶像个一边板书,一边讲题目的老师,一边手里不停地和面,一边向我们讲述她做饼的技艺。我问:会发不起来吗?叔叔插话:不会的,你婶婶做过不知多少回了,从来没有失过手的。
果真,第二天七点半,我一起身便闻到从厨房飘出的饼香。到厨房一看,婶婶已经做了两锅子饼了。叔叔在灶膛前烧火,婶婶用勺子在朝锅子里舀发好的面。一锅舀7-8个饼,以锅底为圆心,成发射状向锅的上部散开。面舀好了,婶婶盖上锅盖,待到锅里有水蒸汽滴下,发出嗤嗤的声音时,婶婶说,熟了,然后揭开锅盖,用铲子把饼从锅里铲出。
玉米糁儿粥,婶婶现做的饼,这顿早饭吃得舒心爽口。早饭之后,婶婶和叔叔继续做饼,她和了两大盆面,才做了一盆的四分之一。我说:婶婶和的面太多了,得做到中午呢。婶婶说,不忙,慢慢做,难得做饼的,天气冷,又不会坏,做起来总要吃上几天的。
再做饼的时候,我叫叔叔让我烧火。40年前,烧火是每天都要做的事情。20年前,烧火是偶尔为之的事情。但自从进了城,烧火就成了一种记忆。我坐到灶膛前当凳子用的木墩子上,用火叉在灶膛里轻轻一拨,原来悠着的火苗一下窜起,许多过往的记忆也想这火苗一样在心中跃动起来。 灶膛前的这块空间叫锅门口,堆放着从草垛上抱来的黄豆荄子,靠手边的是软软的稻草,婶婶特地用它烧火做饼,是因为这种燃料能燃出做饼需要的文火。小时候烧火,最不喜欢的就是稻草,需要不停地朝灶膛里填塞,还要用火叉不停地撩拨,烧一锅粥,比用豆荄或棉花荄多出近一倍的时间。
“快熄火,糊啦!”婶婶在锅上大声唤我,才知道我不经意的几下拨弄,把火烧得嫌旺了,赶忙塞入一把稻草,用火叉压住,火势便得以遏制。然后,待到火苗快没有的时候,松一下火叉,再压,再松。婶婶开始表扬,说我有耐性,还没丢掉烧火的功夫。
在我烧火的时候,宝宝走过来帮忙,也拿草朝灶膛里送,我怕他烫着,就接过来,再送进去。二十多年前,我也曾在婶婶家烧过火,也曾有过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偎在我的身边,帮着朝灶膛里填柴禾——那是我身边的这个孩子的父亲,从儿子到孙子,一代人的时间,恍如瞬间。
让叔叔继续烧火,我带宝宝到外面看炊烟。叔叔家的厨房,檐墙只有两米多些,烟囱出在屋脊和檐墙之间的斜面上,刚过屋脊的高度。灰白的烟从烟囱里冒出,顺着风势,袅袅地飘向两三米外的高处,便浸漫在昏黄的天空里,空气里飘出淡淡的烟火的味道。我朝远处的人家看去,好多人家的屋子上还留有烟囱,但虽然已是做午饭的时候,却看不见一缕炊烟。回屋里问叔叔:“怎么看不到人家烟囱里冒烟?”
叔叔说,只有像他们这样年纪大的,才用土灶,烧柴火做饭,年轻人嫌麻烦,都烧煤气灶。“可是,不说稻草了,就是比如豆荄之类的干什么用呢?”叔叔说,以前是用火在田里烧掉,现在公家禁止烧,有的人家就让他们堆在那里烂,也有一些人家偷偷地填到靠近的河里。叔叔走出来,指着前面不远的小河:“你看,河里都实心了”。
叔叔和婶婶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当他们这一辈人走完自己的人生,这祖祖辈辈绵延不绝的炊烟,是否会和他们一起消失在历史的天空?初冬的天,气温还在15度上下徘徊,但我的心中有一股凉凉的寒意。我拿出手机,对着叔叔家的烟囱的方向,揿动快门,这从黑色的烟囱冒出的灰白的精灵,在相机的芯板上,也在我的心里,定格为一种凝固的记忆。
午后,我们离开的时候,叔叔和婶婶把我们一直送到几百米之外的停车的地方。叔叔从他的电瓶车上拿下两个塞得满满的蛇皮袋,里面有还带着余温的饼——婶婶和那么多面,原来是为了我在吃饱之后的捎带,还有大蒜、萝卜、青菜。我说给得太多,婶婶说,慢慢吃吧,吃不掉送给邻居家尝尝,城里人很难吃到这些放心的东西的。
我们的车子离开的时候,叔叔和婶婶还站在路边。看着后视镜里两个老人愈来愈小的身影,愧疚和不安充塞我的内心。来看他们,却让他们忙碌了差不多两天。当然,更有充盈心房的温暖——我的耄耋之年的叔叔婶婶,愿我每一次前来看望,都能看到你们的愉快和忙碌!
2018.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