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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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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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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袈裟

    那年秋天,我回乡下祭祀母亲的生日。到了二弟家,客厅一侧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方桌,朝外的一面,挂一块深红颜色的桌帏。桌上一尊佛像,铜磬,木鱼。一个披着大红袈裟,脑袋光溜溜的和尚,半眯着眼睛,语速极快地念诵着经文。——这不是宏业吗?和尚瞥了一眼,不顾我的惊异,继续低眉垂眼,念他的经文。二弟说:没错,是他。



一、结缘


   我认识宏业,是因为他到我们家送喜糖,两口子一起来。当时的感觉:小姑娘标致青春,这男人老大不小,不无邋遢,也能走到一起?问二弟,他说:这是有原因的——他们走后,二弟简略地介绍了这一对新人,男的叫宏业,女的叫宝琴。然后,给我讲他们的故事。

    宏业的舅舅是宝琴的堂舅,他叫她姨妹,她叫他哥哥。他们先后从老家迁来海边这片新垦之地。

    那天,宏业刚从地里回家做饭,宝琴来了。“姨妹,你有事?”她对他说:“哥哥,让我和你一起过吧。”哥哥没听懂,问她:“你说什么?她说:“我不想嫁给那个拿钱买我的男人。”

    这一说,宏业明白了三分。宝琴的妈妈为了给宝琴爸爸看病,收了媒人送来的500元的聘礼,答应把宝琴嫁给一个鱼老板。鱼老板老婆车祸死了,看上宝琴出落得水灵,便打起了宝琴的主意。可宝琴死活不肯。那次宏业在宝琴家玩,宝琴妈妈和宏业说起这事儿,怪宝琴不听话。宏业说:“照道理,孩子的事儿,得由着他们自己。”看宝琴妈朝他使眼色,他赶忙转口:“不过,鱼老板经济上应该宽裕,嫁过去,日子会好过。”当时,宝琴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了宏业一眼。今天来,或许正是为这件事儿。

    宝琴猝不及防地扑到宏业的怀里,呜咽着:“求哥哥救我——娶我吧。”

    哥哥明白了,把姨妹轻轻推开,说:“不许瞎说!你不肯嫁过去,可以好好和妈妈说,把聘礼退了,村里好小伙子不少,有中意的自己挑一个;哥哥比你大这么多,不合适的,再说,哥已经有女人了。”

    她哭得更凶了,说:“钱早已被我妈看病花掉了。”

    宏业到房间打开箱子,从一个小包里拿出500元,给她。“拿回去吧,如果你一定不愿意嫁给鱼老板,就让你妈把钱先还给人家。”宝琴泪汪汪地看一眼哥哥,拿起了钱。临走,她说:“如果你有女人是骗我,我还会找你。”

    妈妈有了宝琴从宏业这里拿来的钱,经不住女儿的搅缠,退了聘礼,费了一些口舌,总算了结了这门亲事。

    大约过了半年,宏业在地里锄草,宝琴从不远处自家地里走来,对宏业说:“哥哥,你在骗我,你真有女人,怎么从来没有见到或听说过?”宏业正要说话,她却接着说了:“你明天把那个女人带回来给我看看。要是没有女人带回,我后天就和你去登记。”

    “不行不行。”宏业急了,他到哪里去领个女人回来呢,所谓有女人,只是他为了搪塞她而编出一句谎话。

    宏业弟兄姊妹五个,爸爸妈妈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在他23岁的时候,爸爸分给他2000块砖,两根水泥桁条,让他自立门户。他把这些用船运到80里路开外的这个当时还是一片不毛之地的海滩,和本乡各村抽来的一群拓荒者一起,开始了自己的创业生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几年之后,他终于建起了自己的家园。当不少一起来的人还住在茅草搭成的棚子里时,他已经建起了三间瓦房。家里虽然没有什么陈设,但基本生活用品添置齐全,手上还略有结余。他说他没其他本事,就是有力气,能从早上天一亮下田,带上一盆饭,一直做到晚上八九点回家。一个人种近20亩地,他从来没有找过帮工。

    宝琴一家是晚几年迁来的。临来的时候,宝琴的堂舅对她们一家说:“宏业也在那里,他去了好几年了,熟悉情况,有点基础,如有困难,你们可以找找他,兴许能帮帮你们”。

    宝琴迁来时,还是全村人共用一口水井,吃水得各家自己到井边来担。宝芹家没有水桶,就到隔着几户的宏业家借。宏业看着姨妹又要忙田里的活,又要担水做家务,就主动帮着担水。再之后。宏业连地里的活儿都帮着姨妹一家做了。

    宏业对宝琴说:“说实话吧,哥哥不是没有想到过你,但你比哥小10岁,年轻漂亮,哥哥苍老邋遢,配不上你。”宝琴说一声“我真的喜欢哥哥”,又一次扑到宏业的怀里。这一次,宏业没有将她朝外推,用手抚一下她的背,说:“婚姻不是儿戏,不能意气用事,你还小,我不能害你;一时冲动,你后悔,我会对不起你的。”她说:“我不会后悔,除非你嫌弃我。”宏业说:“你先回家吧,家里人等着你回去吃饭呢。”她说:“你要是不答应,我今天就不走了”。宏业无奈,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总得和家里人商量商量的,要听听他们的意见。”宏业松了口,宝琴才离开。

    她回家做妈妈和哥哥的工作,没想到的是,哥哥叫她自己拿好主意,妈妈不仅没反对,还说:宏业人本分,你嫁他,不会吃亏。

    后来的事情非常顺利。去乡镇府登记,巧遇乡里筹划一个移风易俗的活动,为20对新人举行集体婚礼。他和她,作为其中的一对,牵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二、游走


    宏业大龄成婚,自是喜不自胜。姨妹婀娜姣好,有妙龄少女的纯情逸秀,亦不乏成熟女性的丰韵妩媚。年岁比宏业大的,夸宏业命好,有福气,那些比他年轻的小伙子,把羡慕露在脸上,把嫉妒藏在心底。连二弟有一次都和我说:“要是早点想起来,把宏业的姨妹介绍给上海的毛毛弟弟,多好!”

    宝琴成了宏业的宝贝。宏业舍不得让宝琴去田里做活,就开了个豆腐店,白天在田里忙,晚上回家做好豆腐,第二天留给宝琴卖。宝琴原来一直是在地里淋雨熬日头的,突然过上相对轻松舒心的生活,潜在的丽质,益发地洋溢出来。

    时光过得很快,一晃他们的儿子就六岁了。春种秋收,田里的活计,宏业一着不让,做得井井有条,豆腐店也开得风生水起,规模越做越大。原来的生意只是面向本村,客户都是左邻右舍的乡亲,现在已经名扬一方,连十几里之外的王港闸、盐场都来订货、买豆腐了。宏业白天下地,晚上做豆腐,一夜睡不了几个小时。宝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料理门市,还不时外出面送货。

    这天,宏业从地里回来,家里锅不动,瓢不响,儿子手里拿着个生山芋,在啃。宏业估计宝琴是出去送货了,就动手做饭。饭做好了,宝琴还不见回来。于是和儿子吃饭。吃好饭安排儿子睡觉,然后开始磨黄豆,煮豆浆,点卤汁,做豆腐。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宝琴还没有回来。那时,手机还没有普及,任怎样着急,也毫无办法。这一夜,宏业望眼欲穿。

    第二天,宏业没有去地里,他要在家里卖豆腐。他先到丈母娘家,后到村里他认为有可能找到宝琴的地方寻找,皆一无所获。

    一直到第四天,一个在盐场做工的邻居,告诉宏业,说看见宝琴了,看到她在盐场的王老板家门前晾衣服的。宏业一听,不敢相信,却明白了三分。那个王老板和他差不多年纪,老婆几年前在车祸中丧生。王老板在盐场承包食堂,来买过几次豆腐,宝琴也送货去过。

    宏业赶到盐场,找到王老板家,宝琴正在洗衣服。见了宏业,立马眼帘低垂,只看着手里的衣服,不紧不慢地揉搓。宏业说:“怎么不说一声就在这里不回家了呢?”宝琴还是一言不发,宏业劝她:“跟我回家吧,你走了我和儿子怎么办?”终于,宝琴丢下手里的湿衣服,起身,拿起自己的一个包,准备朝外走。宏业说:“王老板人呢?你走了,他不知道会着急,给他留个条子吧。”宝琴站着不动,一脸的尴尬。旁边的桌子上正好有一支圆珠笔,宏业拿过放在床头的一张报纸,在空白处写上歪歪斜斜的几个字:“我跟宏业回家了”。然后,将其丢在显眼的地方。

    他们回家之后,宝琴对宏业说:“我送豆腐到食堂之后,他叫我随他到家里拿钱。到了他家,我敌不过他,被他占了便宜。然后他把钱给我,让我走。但我觉得对不起你,越想越后悔,觉得没脸回家。”

    宏业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怪你,是我只顾了家里家外的忙,对你体贴照顾不够”。

    

三、了断


    之后,宏业关掉了豆腐店,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除了用于自己田里的事情,还帮助其他人家做活,赚些钱弥补豆腐店关闭的损失。宝琴在家里做做饭,照顾孩子,偶尔也到田里做做帮手,日子又渐渐恢复了往昔的安详和宁静。

    许多事情的发生,出于偶然。几年后的一个春节,宝琴有个在上海打工的远房姐姐,来宝琴妈妈家看望婶婶,和宝琴姊妹相遇,一唠就是半宿。姐姐走后没过几天,宝琴对宏业说:“我想去上海宝兰姐姐那里打工”。宏业说:“这么远,你一个人出去,舍得下我,也舍不下儿子呀”。“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她说。

    宏业没有固执地留她。宏业和她说:“我们虽然没多少钱,但日子还是过得去的。我怕你在外面吃苦”。她说:“我先去看看,吃不了苦再回来”。“嗯,那你去吧,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儿子我也会照顾好的”。

    她是春天走的。隔三差五,给儿子或宏业寄一些小物品。春节回来,给儿子买了一身衣服,给宏业买了一双皮鞋。家人团聚,过了一个祥和的春节。元宵节那天,她又走了,宏业把她送到车站,还大包小包,给她带走好多东西。这一年,儿子11岁,上三年级。

    熟料这一去便石沉大海。从春天等到秋天,从秋天盼到春天,从今年等到明年,从明年等到后年,一直杳无音信。从家里带走的手机,早已成了空号。辗转找到那个冲她而去的远房姐姐的电话,打过去,说她们早就没有联系。

    宏业终于死心,不再寻找。他把拖拉机卖了,把田让出一些给集体,留下10亩地自己耕种。闲暇的时间,关门闭窗,埋在家里,又是看书又是写字。邻居说,宏业可能被气疯了。可是看见他在地里做活计的时候,一切又都很正常。有人劝他:“宏业,想开点,看你儿子,上学成绩好,将来会有出息的。”他说:“随他去,我就这么点出息,能对他有多高的要求?”有人逗他:“你也该满足了,那么漂亮的一支鲜花,插在你身上十多年,还给你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他说:“这倒是真话,我是该知足的”。有人为他后悔,怪他:“前面出个事情了,你还放她走,这不是明摆着‘手一松,上山东’吗?”他说:“这个你就不懂了,她有心和我一起过,这日子过起来才有味道,她的心不在了,硬把他留住,对她,是痛苦,而我就会开心?我不后悔让她走的。”

    如果日子就这样缓缓流过也就罢了,但意外如同突然出现的落差,会让命运在起伏中发生断崖式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根本不顾及当事人的境况和感受。宏业在去学校开家长会回来的路上,一辆满载树木的卡车呼啸而过,露出车厢的一截树木从后面将他猛地一击,他便连人带车,被重重地摔到路边的一棵树上。凑巧经过的一位邻居把他送到医院,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

    在医院里面住了近两个月,花光了他的所有积蓄。出院回家,还只能卧床休息。儿子自己学着做饭,还要照料他。这一年,田里基本无收,儿子本来是班级里的尖子,成绩因此一落千丈,在中考的时候,只考上了本市的一所职业学校。

    刚刚能行走,宏业立即赶回老家,找到了他的一位做和尚的表叔。一见表叔,他扑通跪下:“叔叔,收我做徒弟吧”。他说:“出了个车祸,捡了条小命;车祸前就想拜叔叔为师,但尘缘难断;现在肋骨断过三根,头颈部缝过近百针,体力活不能做了,要吃饭,要供儿子上,要找个精神寄托。”表叔把他扶起,说:“我收下你了。”

 
四、轮回


    我看着用红纸做成的母亲的灵牌,上面的毛笔字,笔画虽略显生硬,却摆布匀称,构架得体。“这是你写的吗?”我问宏业。他答道:“总不能请别人写啊”。我又指指他面前的打开的《金刚经》,问:“这个上面的内容都能记着?”“能的”,他说:“不知背过多少遍了,一开始上面许多字都不认识,更不要说记住了。现在,放在面前只是个摆设,偶尔看一眼罢了。”从许多字都不认识,到能够背诵,从钢笔字都写不好,到能够写出有模有样的毛笔字,不难想象,宏业需要怎样的毅力,需要有多少艰难的付出!

    我们的祭祀在吃过午饭后结束,弟弟给了宏业一百元,他找出20元零钱给了弟弟。

    弟弟告诉我,宏业这些年还就过得不错。现在谁家有老人亡故,一般都要请和尚做法事的,一次给个百儿八十的。遇到放焰口,还能多些。这一带方圆几十里,宏业是个和尚“头”,但凡有人家需要做“放焰口”之类的较大的法事,都来找他,,然后由他约人、安排。这有点类似有庙宇时的“住持”了。一个人住宽敞的三间房子,收拾得整整洁洁。弟弟说,现在就是儿子的事让宏业比较操心。儿子前几年就出去打工了,谈过几个对象,都吹了,人家嫌弃他们家庭不正常。

    我问弟弟,他现在和老婆是否还有联系。弟弟告诉我,早离掉了,那次他老婆回来,给他几千元钱,求她去办理离婚手续;宏业一分钱没要,立马和她去镇上办了。弟弟说,他老婆也不顺利,先是在洗脚房,后来做了一个老板的小三,生了一个孩子后,却被甩了。现在又嫁了个人,据说比宏业岁数大不少。”


    我为这个原本不易走到一起的家庭的解体感到惋惜。我想对宏业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我不能确定宏业父子今后的命运会是怎样,但我知道,他们犹如行走在波涛中的一条小船,实在缺少抵抗风浪的能力,虽然其实他们对于港湾的要求既不遥远,又不奢华。至于那个游离在大都市的不幸的女人,我想,她的日子,未必就比宏业好到哪里。

 

        201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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