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随区作协的几位老师去泰州的兴化。先参观博物馆,看板桥故居,然后在谷怀、野鹤等兴化作协朋友的陪同下,到缸顾看菜花。离开后,感佩这块神奇土地上近年来的迅速发展,更为它两千多年的历史,它的人杰地灵,它的深厚文化底蕴所叹服。一些关于兴化的记忆片段,从心底浮出。
我对兴化的最初的了解,来自我的一个远房伯伯。我的祖辈及岁数稍大的父辈,进城就是“上兴化”。远房伯伯叫学全,他十多岁便到兴化的一家饭店做学徒,20岁出头,成了兴化城里一个小有名气的掌勺师傅。后来,在这里和一位当地姑娘结婚生子,建起了自己的小家。上世纪四十年代日本投降后,这里仍战事不断,加之老家的母亲年事已高,学全伯伯又是家里长子,所以便带着学全伯母及三个孩子,回到了老家。学全伯伯不仅以自己做菜的手艺,为村里村外的乡亲提供了许多无偿的服务,而且,带出了不少会烧维扬菜的土厨师,对当地饮食文化的发展,功劳很大。烧菜之外,学全伯伯还从兴化带回一肚子评话传奇。夏日纳凉,冬夜取暖,一屋子人围着,听他说书,说施耐庵的水浒,说罗贯中的三国,说郑板桥,说扬州八怪,说乌金荡。虽没有王晓棠、单田芳的口若悬河,却是那时乡间文化生活的雪中之炭。我最初的古典文学启蒙,从学全伯伯这里得益不少。
学全伯母高挑挑的个儿,气质和乡下人有着明显不同。她皮肤不算白,却很细腻,挽个用网兜套着的髻。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声音。只要有人到她家里,她都一边端出凳子,热情地叫你“坐、坐”,一边忙着给你倒茶。那个时候,我们一个村子里,只有几家有热水瓶,她家不仅有热水瓶,还有烧炭的炉子。一年四季,天天不缺茶水。而村里绝大多数人家,口渴了,便喝汤罐里的温水。有月亮的晚上,德富哥哥和我们一起玩,学全伯母找不到他了,就站在自家门前喊,一声悠长的“三娃”,能传遍整个村子。德富赶忙回家,我们便咯咯地笑,笑学全伯母把“三小”喊成“三娃”。
学全伯伯所讲的乌金荡的故事,和现在我所听到的是完全不同的版本。说是乡下有一户人家,很穷,但在京城有一个做着大官的至亲,这家儿子便千里迢迢,赴京向这位至亲寻求帮助。这位大官问了一些情况,便把这家儿子晾在一边。几天后大官召见,竟拍案大怒:“不好好在家伺候二老,这么远跑来找我,想你必是游手好闲的浪荡之人。”于是,下令给其戴上木枷,用铁链锁上,并派两个差役将其押送回家。大官还修书一封,叫这家儿子到家后交给老父方可拆看。他们行至兴化城外的一片水泊,儿子跪下哀求两位差役,帮其打开枷锁。白跑一趟不算,还遭此等侮辱,怕到家后老父见了会被活活气死。两位差役想想也是,心生同情,打开加锁,便随手把枷锁上的铁链子扔进了水中。儿子到家后,让老父打开书信,一看便哭笑不得。原来,大官怕他路上遭遇盗贼,也怕这儿子居财不义,有了钱便乐不思蜀,便用乌金做了一条“铁”链,派人护送回家,让他们将这条链子变卖后购置些田产,好好经营。后来,不知多少人来这片水域打捞寻宝,终究没有找到,但乌金荡的名字却越传越远。
是初中毕业无学可上的那段时间吧,生产队安排人到兴化买打谷场上用的扫帚及板锨,我出于对兴化的好奇,积极要求,得以和当时做生产队会计的学友叔叔一起前往出差。现在,从我的老家到兴化城里,八十多公里的路,一个多小时基本搞掂。但那时,竟走了满满一天。早晨八点半,从西团轮船码头上船,中午在白驹下船,午饭之后,转乘下午两点从白驹返回兴化的轮船。一路走走停停,到兴化已是夜色迷茫。轮船驶进一片开阔的水面,想必那就是乌金荡了。走出北门外的轮船码头,在旅馆住下,已是晚上七、八点钟。
那时靠近轮船码头一带的街道,约有四五米阔,但连着主街道的小巷子,只有两米左右,有铺着石板的,也有铺着青砖的。早晨起来,巷子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家家户户都在刷马桶。大约八点之后,街上的人多起来,不时有各类早点的香味飘过。茶馆很多,许多人在茶馆里就着干丝、姜丝喝茶、吃早点。
我和学友叔在一家茶馆吃了一碗面条,便去街上买需要的东西,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卖农具的店铺,却是所有的东西一律得凭劵购买。无奈,我们便按照学全伯伯写给我们的地址,去他的亲戚家,请他们帮着购买。学全伯伯的亲戚是一家集体企业的职工,哪里有“券”呢,他和我们一起又走了几家卖农具的店,一样的无功而返。我和学友叔又住了一晚,翌日,乘早上6.00开白驹的轮船,原路返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多钟。
之后,我一直没有来过兴化。倒是我的父亲,来的次数不少。父亲的舅舅,即我的舅爷爷,因为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原因,一天晚上,在经过一片草地时,被埋伏在那里的几个民兵用刀捅死。听父亲说,当时我们这里国民党和共产党对峙拉锯,乡下有共产党的武装,集镇上却有国民党的机构,两面熟的人很多,舅爷爷便是其中之一。因为有“通敌”嫌疑,所以被民兵“依法”处决。蹊跷的是,舅爷爷死后才几天,舅奶奶就嫁给了当时带队杀死舅爷爷的那个民兵队长。爹死娘家人,留下一个孤女,跟着奶奶,即我父亲的外婆。一日,奶奶从田里做活回来,村里村外找遍,都找不到孙女,以为掉到河里淹死了。时间长了,此事便不再提起。
这位当时以为淹死的我的表姑姑,其实并没有淹死。她在河边哭泣的时候,被在门前河里打鱼的渔民发现,就把她捡上船,带到了兴化的一个庄子。表姑姑长大后,嫁给一个做小生意的,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考上清华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在兴化的一个局里工作,在泰州从扬州分出时,调到了泰州。一个在兴化乡下做基层农村干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政治形势发生了变化,表姑姑才敢暴露自己的身世,回来寻找遗失多年的亲人。她费了好多周折,找到了我的父亲和我父亲的姨兄。表姑姑1985年去世,在她去世之前,父亲姨弟兄俩每年都来兴化。
一千多年的串场河汩汩流淌。河西是泰州的兴化,河东是盐城的东台与大丰。而历史上,大丰一直属于兴化。我的老家,在1948年的时候,属于兴化县堤东区。大丰和兴化,都是施耐庵的故里,都有施耐庵纪念馆,原因很简单,因为历史上的兴化白驹已经成为现在的大丰白驹。仅就这一点,不难看出大丰与兴化之间的密切联系。随着行政区划的调整,原有的地域经济和文化联系,被强大的行政功能割断,但无论从方言俚语,文化习俗看,兴化,是作为沿海垦区的大丰人无法割舍的记忆。
202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