淦爷爷名字叫财淦,因为辈分高,年纪还很轻的时候,村里人就都叫他淦爷爷。他中等的个儿,背微驼,村里有些人就叫他驼子。淦奶奶为人很好,但在村里却不大受人欢迎,因为她有狐臭,尤其在夏天的时候,许多人遇到她,就捂着鼻子走开。据说淦爷爷之所以娶她,是因为她做活计是一把好手,粗细农活,没有她做不来的。
土改的时候,淦爷爷弟兄三个,另两个都分了地,成了贫农,淦爷爷没分到地,也没有地分给别人,所以被定了中农。其实,弟兄三个分家时,家底子相同,都只有几亩薄田,但八败命就怕死里做,淦爷爷在种自家的地外,一有空就到人家做帮工,打短工。每到冬闲,他就扛上荡网子,三乡八村地出去荡鱼,卖的钱一分舍不得花,全部攒着。有了些积蓄,在土改前几个月,又买了几亩地。哪知道一土改,他不仅又和他的两个弟兄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而且还买了个高成分。他二弟笑他:“老大,人算不如天算,你空吃那么多苦,把日子过得那么紧,这地一分,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淦爷爷哼一声:“拿人家的心虚,自己苦来的踏实”。
这也就罢了,想不到几年之后,村里先是搞起了互助组,接着又动员各家各户入社,先是初级社,后是高级社。这一入社,管你是分来的土地,还是买来的土地,或是祖上传下的土地,一律都成了集体的土地。淦爷爷思想上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任谁做工作叫他入社,他都一概不理。撑着扛着在“独木桥”上走了大半年,终于放弃坚守,成了被最后一个割掉的单干尾巴。那年干旱,他家一块地浇地的水源,在已经属于高级社的那一端,被筑了个坝,他的地便成了实心垛子。看着地里的庄稼卷叶枯萎,却无水可浇,他在田头跳着脚对天大哭。接着,包括他弟兄在内的好多人,及时对他进行劝慰、疏导。第二天,他终于由“独木桥”走上了“金桥”,入了社。
成为社员之后,自己的几亩地一直是淦爷爷的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一次有人在他家里玩,无意中发现他家家神柜上有一个小本子,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歪歪斜斜的字:大垛子三亩,西河滩三亩二分,都是朱财淦家的田。当时,一阵哄笑就过去了,想不到几年之后,这事却给淦爷爷招来一场灾祸。
文革开始,各队各村都要揪出坏人,而农村里的坏人,主要就是按照成分确定的“地主富农”,虽然这些人早已都是事实上的公社“社员”,但他们另外还有个名称叫“四类分子”。淦爷爷是中农,按理不在坏人之列,但在给几个四类分子戴高帽子游街时,有人说,地主富农主要是历史问题,朱财淦记变天账是现行问题,这不是明摆着希望复辟变天吗?就这样,淦爷爷稀里糊涂地和几个四类分子一起,成了村里第一批被揪出的坏人。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是淦奶奶,她在朝村部给淦爷爷送饭吃的时候,过架在河上的水泥渡槽,不知怎么一脚落了空,摔到河里的一条船上,当场就丧了命。
那时,生产队常常需要安排一些人外出,譬如去化肥厂装氨水,去窑厂运砖头之类,早出晚归,中午在外面吃饭,需要各人自己从家里带上米,然后在外面跟人家借锅做饭。但淦爷爷从来不带米,中午别人吃饭的时候,他躺到船上休息或在附近某个地方转转。问他怎么不饿,早有人替他抢了回答:“他都是这样的——早上在家里做饭吃的时候,不把米煮熟,所以吃下去不易消化,待感到肚子饿了,只要喝些水,就饱了,饿了再喝水。”那时河水都是清泠泠的,他直接用手捧河里的水喝。
淦爷爷还有一绝,就是凡是有他一起出门做什么的,随便约定什么时候动身,他从不会睡过了头。在没有闹钟或其他计时用品,根据日头和星辰确定时间的年代,这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淦爷爷有他的“自鸣钟”,他临睡觉前用大碗装上一碗温吞水,咕嘟咕嘟喝下去,结果,无论睡得怎样熟,都会被尿憋醒。要起得早就多喝点,不要太早就少喝点。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搞土地承包,有趣的是,淦爷爷软磨硬泡,竟然让“大垛子”和“西河沿”回到了自己的名下。淦爷爷拿着和村里签订的土地承包合同,对他儿子说:这是“地契”,你要把它收好!八十岁的时候,淦爷爷还正常和儿子一起到地里劳动。淦爷爷的儿子据说因为母亲有狐臭,没有讨到老婆。爷俩相依为命,日子虽然不免寂寞,但还算安逸。
后来,乡里要建一批用于招商引资的标准厂房,需征用大垛子。淦爷爷和上门找他做工作的干部发生争执,人家一个手指没碰他,他却突然朝地上一倒,不省人事。喊来救护车,朝车上抬的时候,已经断了气儿。
2018.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