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苏州有寒山,却源自误会。年轻时读张继那首“枫桥夜泊”的唐诗。以为“寒山”亦如“金山”有“寺”,在“姑苏城外”,后来知道,“寒山寺”有寺无山,寺名得之于与“拾得”互有唱和的和合二僧中的名僧寒山。所谓“姑苏城外”,实际就在苏州古城西侧的古运河边。
2018年夏天,参加“苏州悦读人生”读书会举办的一个活动,我按照通知上的指点,到达寒山岭“法螺寺”。听主办老师介绍寒山岭和赵宧光,才知道,在苏州古城西郊,在距离枫桥寒山寺十多里的天平山北麓、支硎山余脉处,这坐叫做“寒山岭”的,即为寒山。原来,僧名之外,确有寒山。
于是,我的疑问来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姑苏城外寺多少?至今香火不绝的灵岩寺、中峰寺,其建寺时间,都远早于张继生活的年代。那么,夜泊枫桥,夜半钟声,是来自泊船处的“寒山寺”,还是来自亦在城外、垂直距离不过十里的这寒山一带的古寺呢?
疑问暂且搁置,且听活动主办老师介绍赵宧光。赵高士为赵宋王室后裔。宋王室南渡,留下一脉在吴郡太仓。经不住时间的磨洗,至赵宧光四世祖赵璧之前,族人皆沦落到以种田为生了。赵璧是一个转折点。他治农赋致富,因纳粮有功,被朝廷授予承事郎之官职,家族复兴开启。“璜泾”旧名“赵市”,便是赵氏地位与名望得以提升的佐证。家族“皆世力田”的历史结束,赵氏后人即以读书为业了。
明万历28年,赵宧光在苏州城西买山葬父,营造寒山别墅。他叠石建园,疏泉凿山,建成的“千尺雪”、“云中庐”、“弹冠室”、“惊鸿渡”“绿云楼”“飞鱼峡”、“驰烟驿”、“澄怀堂”等各具特色的景点,皆为令人神往的绝佳之境。后来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每次必来,以致“寒山别墅”之外,又添“皇宫岭”之名。
赵宧光为父守孝,居寒山及至终生。他在此读书稽古,研习篆书,与其妻陆卿子守庐而居,足不出山,虽多有慕名而造访者,但他拒不相见。在此,他写出了《寒山帚谈》、《寒山蔓草》、《寒山记》等传世之作。夫唱妇随,他的夫人陆卿子也写出了《云卧阁稿》、《考槃集》、《玄芝集》等书。其子赵灵均好金石收藏,有《金石林时地考》传世。其儿媳为文征明玄孙女文俶,《国朝画征录》有云:“吴中闺秀工丹青者,三百年来,推文俶为独绝”。赵氏一门,集隐寒山,吟诗著文,作书绘画,寒山因之添秀增色。
我关注赵宧光的故事,一个重要原因是想从中找到赵宧光的“寒山”和张继的“寒山”之间的联系。活动之后,我从网上搜出赵宧光的《寒山记》,希望由此追溯到他所记“寒山”的历史,然展读一过,大失所望。赵宧光在文中清楚地写道:“山本无名,郡志涅槃岭在其左,又见寒山诗,有‘时陟涅磐山’句,而寒泉则支郎品题,名亦清远,因命之曰寒山焉。”我以为给夜泊枫桥的张继,传去夜半钟声的寒山之名的出现,竟比张继晚了约八百年。在赵宧光买山葬父之前,此山竟是一座无名荒山。
我心犹不甘,继续从别处搜罗,想寻得此赵氏“寒山”即张继寒山的佐证。杜牧有“远上寒山石径斜”,谢灵运有“南洲实炎德,桂树凌寒山”,韩翃有“柴门流水依然在,一路寒山万木中”,他们诗中的寒山,俱非专名,或指炎寒之寒,或谓荒寒之寒。那么,如果张继知道在离他十多里外的姑苏城外,有群山连绵,有古寺依山,他像其他诗人一样援“寒山”“古寺”入诗,是不是很有可能呢?
再次请教那天在法螺寺给我们讲寒山岭与赵宧光的阿丁老师,她告诉我,寒山寺始建于南朝梁天鉴年间,初名“妙利普明塔院”。唐诗人张继写《枫桥夜泊》的时候,塔院是否已经易名为“寒山寺”,还是一个悬案。因为唐玄宗时著名禅师希迁(700--790)在此创建伽蓝,方以其祖师寒山之名题额曰“寒山寺”。生卒年不详,但知其753年中进士的张继,和希迁在世的时间,有重合,因而夜泊枫桥的时间,有可能在塔院更名寒山寺之后。但既是有可能,便也包含“不可能”;如果他来的时间早于寒山寺更名,或因更名的滞后效应,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已经更名,那他诗中所指寒山,便是指山而非指人了。
我轻吟张继的诗句,忽心有所悟。“夜半钟声到客船”,到,应有一个时间的过程。夜泊枫桥,船在桥下,桥与寺邻,人歇船上,人与寺近在咫尺,钟声骤响,蓦然而至,那应该是心有所惊,惊客船,或更合情理。另一种情况:相隔十余里,夜深人静时,诗人正乡思萦怀,不能成眠,闻钟声悠然飘来,恰似期然而至,用一到字,便显得贴切而自然。
昔人已共云烟去,隔世谁知古贤心。历史有迷雾,灵犀可相通。对张继诗中所写的寒山,后人虽只可推测,但这无妨他的诗所营造的意境,历千年而不衰,烁古今而生辉。对我,无论诗人所指何为,我都有了寒山踏访的记忆,寒山于我,是一次真实的亲历,有故人重逢的亲切。
2020.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