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丰家里,下午五点。给叔叔打电话,告诉他我回来了。叔叔说:上这儿来!我说:今天不来了,天气不好。叔叔说:“过来,你婶娘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家”。我问婶婶去哪里了,叔叔告诉我,婶婶这几天肠胃不好,去镇医院打点滴,住在街上小妹妹家。我说:行,那我马上到。
临近冬至,又下着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从大丰到大龙,花了大约二十分钟。从大龙到白驹叔叔家,正常情况下,八、九公里路,再有十来分钟就能到了。但不知何故,走着走着,发现路两边一片漆黑,只有不断驶过的逆向而来的汽车,亮着刺眼的灯光,使视野变得更加混沌,车子只能像自行车一样,缓缓地摸索着向前。最荒唐的是,我竟然提前拐弯,走错了路,再回头,到叔叔家旁边的空地上把车子停好,已六点过了。
正奇怪着叔叔家今天为何不见灯光,叔叔打着电筒过来了。叔叔说:难得停电,今天被你赶上了。我顿悟,路两边漆黑,应该是刚才走过的路边农庄,也停电。叔叔怨我:这等了多久,以为有什么事儿缠着,你不来了;想打电话问一下,但蜡烛光线太暗,又看不清电话号码。——叔叔八十岁,别说他了,这样的光线下,我也无法看清手机上的电话号码的。
叔叔晚饭还没有做好。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微弱的光,被从门缝里钻进的风摇曳着,似乎随时都能熄灭。叔叔说,他已经吃了一杯酒了,还有两个菜没烧。叔叔拿着电筒走向厨房,我从他手里接过电筒,给他照明,他点燃煤气灶,开始烧菜。通常情况下,叔叔家做菜,都是土灶柴火,婶婶灶后烧火,叔叔锅上掌厨。
开始吃饭。叔叔拿出一瓶梦之蓝,说叔侄俩包干。我因为这一段路走得吃力,头有点晕乎乎的,加之准备晚上去街上妹妹家看婶婶,便不肯喝酒。叔叔说,今天不用去看,挂了两天水,已经基本好了,要看明天上午去。我只好听从叔叔的安排,由着他把我的杯子斟满——二两五,这是我的极限。叔侄俩边吃边聊,才吃好,听到头上日光灯继电器咔哒一声,电来了。眼前一片不大的空间,被照耀得如同白昼,心,也豁然开朗。
叔叔烧水,我们洗好脸和脚,从天井穿过雨帘,到北屋安歇。叔叔坚持让我睡有空调的房间,他睡另一个房间,我不肯,但拗不过他,我只好坐到了他和婶婶平时睡的床上,由他坐在沙发上。我们继续吃饭时的话题,聊一些生活琐屑,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八点才过,叔叔说他要休息了,去了另一个房间。叔叔正常睡觉早,我有几次八点半给他打电话,他都是被手机铃声吵醒后接的电话。
叔叔的床上,被婶婶拾掇得清清爽爽,非常暖和,根本用不着开空调。我玩了会儿手机,便熄灯躺下。久违的雨声从屋顶上、从封闭不很严密的门窗传进我的耳朵,把我的睡意驱赶得荡然无存。一些沉淀的记忆,纷纷浮上心头。
叔叔比父亲小五岁。父亲21岁的时候,我出生才几个月,父亲被动员参军。爷爷比较精明,知道如果我父亲一走,这照顾孩子等一大堆家庭事务,我母亲自然无法独自担待,许多事,一定得靠他们帮扶,老的小的大的,都要受罪。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爷爷对前来动员的村干部说:让二小去吧。村干部问二小多大,爷爷虚报两岁,说是十九。于是,叔叔光荣入伍。
叔叔去当兵了,奶奶在家以泪洗面。没想到走后第三天,突然看到叔叔腰里别着一双从家里带去的布鞋,又回来了。后来才知道,部队复审社会关系,我奶奶的哥哥做过国民政府的乡丁,在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经过一片草田时,被几个守候在草丛里的民兵当场击毙。这么重大的社会关系问题,初审时竟然被疏忽了。
我的父亲只读过几天私塾,叔叔却读完了小学。完小毕业,这在当时已经是秀才了。这张文凭还真有用。当兵“复员”没多久,叔叔就被乡里选拔去盐城参加农机抽水员培训,回来后便被安排到七灶乡抽水站。之后又被安排去南京脱产学习农业机械两年,回来后先做司机长,从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做了三十年乡镇农机站站长。比之一直在农村做基层干部的我的父亲,叔叔吃的苦很少。年轻时,回到家里,他享受的是“作客”的待遇,倒是老了退休之后,厨房田头,老有所为,亦老有所乐。叔叔和婶婶被成平弟弟(叔叔唯一的儿子)带去北京家中住了一个月,实在呆不住,任弟弟两口子怎样劝阻,到底还是溜回来了。婶婶说,他们是蹲在乡下的命,在北京时,浑身不舒服,回到乡下,才神清气爽。
不知什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已大亮,雨停了。起床后,见叔叔也起来了。他准备到南屋厨房做早饭。我叫他不要做,上街,去吃名声很响的“白驹早餐”,当然,主要是为了去看婶婶。我们洗漱完毕,正准备出发,小妹妹用电瓶车带着婶婶回来了。婶婶说:昨天听说你来,我晚上就准备回来了,你妹子不肯,叫今天再挂一天水。今天早上我到底叫她送我回来了。我说,好点了也需要再挂了巩固一下的。婶婶说:不用挂了,没事,你一来我就好了。
小妹回去上班。婶婶也开始“上班”——叔叔准备烧水下面条,婶婶对他说:你走开,我来。婶婶今年八十二,比叔叔大两岁。
2018.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