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之前,不属于行政建制的人民公社,分为若干生产大队,生产大队再分为若干生产队。生产队是最基层的经济核算组织,是最小的集体。每个生产队挨着打谷场的地方,一定有几间相对高大、坚固的房子,那便是生产队的仓库,用于存放粮食和一些农用物资。
我之所以对仓库留有深刻的印象,是因为爷爷曾是生产队“看仓库的”。仓库是生产队最重要的“基地”,对看护人的选择,要求较高。要有责任心,要不占不贪,当然,还要是半劳力——大劳力农忙下地,农闲上河工,这种“轻工巧”活是轮不到他们的。
奶奶去世后,爷爷荣膺这一差事。这一“重要岗位”,虽然让不少人眼热心跳,但其辛苦程度一点不低。一年365天,每个夜晚,都要睡在仓库里;白天,尤其农忙时,仓库的门正常开着,除了溜回家吃个饭,其余时间都要在仓库守着。报酬是每天5分工,不足一个大劳力的一半。好年景一分工的分值六分钱,如年景不好,也就二、三分钱。“年薪制”,在每年的年底按户头结算。这样,爷爷每年可以挣1800分工,获得八、九十块钱毛收入,扣除他一个人的粮草款约50元,尚可分红二、三十元。爷爷能分到红,算是心满意足了。村里许多五六口、六七口之家,因人多劳少,不仅无红可分,而且,每年都是超支户,一年做到头的收入,都不够向生产队支付粮草款。
夏收或秋收之后,仓库里面储满用芦柴折子围着的粮囤。交完两季公粮,再分去各家各户的口粮,仓库里还有剩下的饲料和来年的种子。此外,还有为数不多的“余粮”,留作来年春天青黄不接时向断粮户提供“借销粮”。这些粮食储入囤子里时,需把表面抹平,然后盖上大印。管印的人是一个贫下中农代表,他管印却不能单独开印——印上有两把锁,需管印的和保管员一起到场,才能把印打开。爷爷看仓库的主要职责,就是要保证粮囤上盖着的印完好无损。自然,仓库的钥匙,只有他有。那时仓库管理的这种互相监督与制衡,作为农民的“发明”,倒真的具有相当的“先进性”。
不过,尽管管理机制严密,但在爷爷看仓库的时候,还是发生过两次失窃事件。一次是粮食还没有完全晒干入库,堆放在外面的场地上,被人掏出一个凹陷。一次是有人在仓库的墙角挖了一个洞,然后用一根竹管插进靠墙的粮囤,让囤子里的粮塌陷一块。两次窃案都很快被“侦破”,方法很简单——查。那时没有谁家有余粮,生产队干部带几个人,说是挨家挨户,其实重点就是对那几个家里尤为迫切的人家,室内室外一转悠,便能找到赃物。听说有一次是学田伯伯偷的。当床底下的一个装着半拉子玉米的笆斗被搬到光天化日之下时,学田伯伯扑通朝地上一跪:要怎么办随你们吧,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当时有爷爷一起参加查的,他对带队检查的队长相庆爷爷说:“把笆斗里的玉米过个秤留下吧,是多少,到分粮的时候,扣我的。”
爷爷看了七、八年仓库,其间亲历了仓库鸟枪换炮的变迁。原来的仓库,就是相当于两个普通农家的那种简陋的土坯房。后来,生产队用玉米芯到窑厂换回砖瓦,拆掉旧仓库,建起了六间比原来宽敞高大的新仓库。 砖墙,瓦顶,铁梁,水泥嵌缝,翻窗,原来一脚便能踹开的破板门,换成了厚实的铁插销门。就在那几年,大多数的生产队,都先后建起了面貌一新的仓库,它们成为改革开放之前的一道特殊的乡村风景。
爷爷是在一个早晨被爸爸请人从仓库抬回家的。爸爸前一天整天没看到爷爷,第二天一早,不放心,便到仓库看他。当时爷爷虽然还能坚持着将门打开,走路却倒到歪歪。被抬回家后,爸爸为他请来保健站医生,打过几瓶点滴,但五六天之后,便撒手西去。他走了之后,另一个爷爷接替了他。但那个爷爷仅看了几年,就像当年队队建仓库一样,年把时间之内,每个生产队的仓库都被拆得干干净净,自然,以仓库为基础的那个叫做生产队的集体组织,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生产大队和人民公社,也一起从历史的舞台上悄然谢幕,代之而起的,是新恢复的乡村建制。
爷爷已经走了四十余年。我因为常常想起爷爷,仓库,这一特殊年代的标志性建筑,也因此鲜活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不肯随时间淡去。
2018.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