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特馋,感觉能入口的都是美味。
上学的时候,在靠近水边的沟坎,用手扒出茅草的根,放在水里洗洗,然后放到嘴里嚼,甜,却带着一股土腥。还舍不得全吃了,留几根放进书包。最让人嫉妒的是阿根,他爸侍弄菜园子,长出的蔬菜瓜果比别人家大得多。我印象尤深的,是一次他偷偷地从自家地里拔个露头青萝卜,到水码头上洗净,带着上学。一路上,他提着萝卜尾巴,荡来荡去,还不时靠近鼻子嗅嗅,把跟在他身后的我们几个,眼睛都快要看出血来。到学校后,他不慌不忙地把萝卜放到学桌上,用小刀切出一块,放在嘴里不停地吧嗒。在吊足我们的胃口之后,切成若干小块,分发给我们。
下午放学,到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吃“下午”。这“下午”,类似于多少年后时兴的腰餐。那时,农村人家中午的饭,极少有米饭,杂粮之外,还要和上许多萝卜青菜之类的“代食品”。中午吃饭时,家里的大人舍不得把饭全部吃光,在锅里留下一点,这便是孩子们的“下午”。“下午”不是白吃的,吃好之后,大多数孩子要带上篮子,到外面出去挖猪菜。少数岁数大点的,需要下地,帮助父母亲干活。
这挖猪菜可不是一个好差事。农村里家家都养猪,但没有一家舍得用有限的自留地长猪吃的饲料,全靠孩子们到野外挖回猪菜,拌上麸皮稻糠喂猪。都养猪,都要挖猪菜,这猪菜的资源自然短缺,所以,孩子们常常要跑很远的路,才能从沟头滩边,岸上水里,把猪菜篮子凑满。如果空着篮子回家,后果严重的时候,屁股会挨揍。
但对于这种活儿,我们却乐颠乐颠地主动参与。不说儿童了,就是成人,没有一个人生来喜欢干活和做事,但人对于“群”的趋附与向往,却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其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去挖猪菜或干其他活了,落下的便如失群的孤雁,何况留在家里,也要帮着烧饭或做其他家务活。所以,那时的挖猪菜,便有如现在孩子们的野营或踏青了。挖猪菜的时候,可以爬上树掏鸟窝,可以在芦苇丛里捉迷藏,可以躲在涵洞里玩蜜蜂螫秃子之类的游戏。
可这回出事儿了。秋季开学不久的一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村东小河上的木桥被水冲走,水面有十几米阔,水虽然不是很深,但即使大人也不能用脚探到河底。我们决定踩水过河。踩水,是游泳的一种方式,即靠腿子在水下踢腾,手必须举出水面。只有这样,才能把从身上脱下的衣服放到篮子里,把篮子举在手上游过河去。其实,所谓衣服,也就是一条短裤和一件汗衫。
要把篮子举在头上 ,自然是篮子里的分量越轻越好。于是,各人先把挖猪菜的铲锹扔到对岸。我在扔的时候,因为力气小,把铲锹扔在了水里,后来是阿强帮着在水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了。最糟糕的是阿根,他在朝对面扔铲锹的时候,铲锹改变了方向,向着左侧飞去,正巧扎到了阿富右面的嘴巴上,顿时鲜血如注。阿富用手捂着脸,嚎啕大哭,阿根吓得傻了眼,拿出篮子里的短裤帮着按在阿富的脸上。我们其余几个跑回村子里报信,阿富的爸爸赶来将阿富送到大队保健站包扎。至今,阿富的脸上还留着一道足有一寸长的斜着的疤痕。
这次的意外事故,乐坏了一个人,是阿华。阿华每次出去挖猪菜,眼尖手快,总比我们挖到的猪菜要多。在放学的路上,乘着阿华跑到前面的当儿,我们几个一商量,决定不带他一起走,谎称这天去村西的西河滩挖,然后,我们到家一吃好“下午”,就悄悄地向村东出发,没费什么事,就把阿华闪掉了。第二天上学的时候,阿华看着阿富脸上裹着的绷带,笑嘻嘻地说:好在我没有去,不然说不定被扎的就是我了。
阿华幸灾乐祸之后,下午放学回家后都顾不得吃“下午”,就背上篮子,来到我家。他知道,他们几个不会丢下我。之后,因为闪不掉,我们就不闪他了。那次跟着我们,他吃了一个很大的亏。大家猪菜篮子都满了,一合计,就到西关大桥去跳水。那种老式的木桥,虽用桥桩,却朝上拱着,桥面最高处离水面足有五、六米。我们把衣服脱了放到丢在一边的猪菜篮子里,一个个从桥上往下跳。虽然没有跳水运动员那样的规范动作,但大体上都是脚先落水。轮到阿华了,却站在上面不敢跳,犹豫着准备穿衣服。阿根在水里对着上面的他大叫:不跳以后别想跟我们走!阿华一急,跳了,因为紧张,竟把肚皮朝水,伴随着水花四溅,我们听到了吓人的“砰”的一声。
阿华从水里浮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阿根和阿强携着拉着,把他扶到岸上。他躺在草地上,双手捂着肚子,歇了足足有十分钟,才站起来穿上衣服,和我们一起回家。一个星期以后,他都摸着肚子,对着我们喊疼。
这几个童年的伙伴,小学之后,只有阿昌读完了初中。他们的人生,一如他们的长辈,是原野里生长的庄稼,纵然土地贫瘠,虫欺风袭,也有光照雨润,也有拔节和抽穗,有青涩也有枯黄和璀璨。普通平凡,笃实淳朴。现在,他们也都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当回忆起自己被散养的童年,不知他们有何感想,反正在我看来,当时的被散养,是一种时代的无奈。不过,这种无奈,有点歪打正着——如果没有那时散养的磨砺,真不敢想象,我们如何才能走过后来的许多人生坎坷。
202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