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余年的人生光阴里,和父母一起过年,虽然有着不同的背景,但无论日子窘迫还是宽裕,挥之不去的,总是温馨的记忆。
孩提年少时,和父母一起过年,是一种期盼,更是依赖。农家孩子,上学读书似乎只是人生的一道附加题。为了生存,谋求温饱,从做小学生起,就要协助父母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家务者,涵盖极广,家里的洗锅抹碗,洒扫庭院,野外的放牛赶羊,挖菜拾柴,地里的零碎活儿,下手帮衬,庞杂而琐屑。但所有这些,在过年的时候,一概免除。除夕这天,还会被安排帮助做一些过年的准备工作,比如到小店买个用物,到草堆抱些草到灶膛前。但从大年初一到年初五的这五天大年,可是油瓶倒了都不用我们扶的。早上吃过汤圆,就出去玩,凿铜板,打扑克牌,追着看“花船”和舞龙灯、踩高跷。玩的兴致正高,爸爸或妈妈找来,不为别的,是催回家吃饭,让吃好了再出来玩。那时,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五天大年更幸福的时光。
但对于父母,这过年,除了不要到地里干活,却是一样的忙碌。我们家姊妹四个,外婆,爸爸妈妈,一家7口,爷爷奶奶住在另外的屋子里,但过年的时候,都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所以,爸爸妈妈要忙做饭。他们还要接待来拜年的亲戚。“人口”之外,还有牲口。我家养了好多年的母猪。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正好母猪下崽,这一添就是十几张嘴。这煮猪食,也是一件很烦的事儿。爸爸妈妈很辛苦,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快乐。不管多么忙,他们都自己扛着,不占用属于我们的快乐时光。过年有比平时好的伙食,有每年一次的穿上新衣服,有几毛或一两元不等的压岁钱,这些,使我开心,但过年对我的最大诱惑,还是这五天“假期”里神仙一样的优哉游哉。不,那是父母为我们撑起的一片最自由的天空,为我们营造的一段最温馨的时光。我二十岁以前过过的所有的年,大体上都是这样度过。
工作之后,和父母一起过年,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陪伴。我工作不久,父母带着其他几个弟妹,一起迁居新围垦的王港海边。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但每年过年,一家三口,都要携小家而回大家,和父母一起过年。此时父母虽然年事渐高,但烧菜做饭的任务,依然非他们莫属。爸爸有时会容不下闲人,安排我们帮助做些事,母亲便给挡回去:你自己弄弄好了,他们摸不着头绪,手都不知朝哪里送的。所以,这个时候的回家和父母一起过年,带给他们的,也就是忙碌。当然,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开心。我会带回一条香烟,或者几瓶酒,或者别的一些吃的,但过好年从家里走的时候,年糕、馒头、饼,我喜欢吃的卜页和杂粮,蔬菜,大包小包,总让我满载而出。
那时,写对联贴对联是每年过年绝不缺少的一个程序,也是父亲展露他的书法“才华”的机会。父亲的字并不怎么样,比我好,比二弟差,但他能迅速将一张红纸折成几开,沿折缝用手轻轻“裁”好,再根据要写的字数,折叠一下,然后将毛笔在倒着墨汁的盘子里轻轻蘸上几下,悬起手腕,刷刷几下,一副对联便已写好。不仅自己家里写,还写了送给左邻右舍。所写内容都出在他的肚子里,写过听谁话、跟随走,也写过多壮志、换新天之类。后来他提起笔来,却向我要内容,我就信口杜撰一些给他,记得有一次给过的一联为:海角春光好,滩涂百草芳。横批:艳阳高照。这年爸爸妈妈刚迁来王港,离开老家,内心有所失落,我想安慰安慰他们。还有一次,父亲跟我要内容,我正搜肠刮肚,他却等不及了,自己直接写上:今年丰收谢老天,还期明年风雨顺。横批:心想事成。
老了之后,和父母一起过年,是一种福气,但于我,只是几次美丽的梦境。泥墙草屋,乡间小路,画笺彩挂,鞭炮花灯。但玩了感到肚子饿,奇怪怎么爸爸妈妈还不来催促回家吃饭的时候,被窗外真切的炮竹声惊醒,自是不胜唏嘘。光阴荏苒,岁月无情。我39岁的时候,父亲走了,54岁的时候,母亲也走了。现在,虽然在老家和客地都有自己的小窝,但过年,我已无“家”可归。这个世界上,来自父母的那份骨子里的包容和温暖,那份至真和挚诚,找不到任何的替代。请不要嫉妒,上帝很公平,他让每个人都既可为人子(女),又可为人父(母)。两代人之间的关系,几十年时间,稍纵即逝,失去时或可嗟叹,拥有时惟须珍惜。
叔叔和婶婶都八十开外了,年前,我问叔叔成平兄弟是否回家过年。叔叔说,他们在,他总要回来的。果真,假期开始前两天,弟弟就安排好了工作,一个人先从北京回来了。小年夜,他女儿一个人又回来了。弟媳因为单位需要值班,一个人留下,住到了自己的娘家。弟弟等假期结束回去,侄女也是因为要值班,年初一下午就登上返程的火车。弟弟虽然才五十多岁,但也是半老之年,做这样的安排,我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在自己接近退休的年龄,能够回家过年,能够和自己的父母一起度过弥足珍贵的那个时间的节点,这种上苍赐予的每一个机遇,都不能错过。
我羡慕弟弟,也羡慕所有父母健在的“老人”和将“老”之人,我为他们祝福,愿他们即便古稀耄耋,也能有“家”可归,能和老寿星父母一起过年,尽享天伦。
2019.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