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三步篮”,什么叫“带球走”,我一概不懂。初一那年,在操场上“抢”篮球,吃了个“萝卜干”,指头疼了几天,好了,却从此和篮球绝缘,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玩篮球了。
退休之后,成了有闲一族。正好小区里有一个篮球场,除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基本闲着。没想到,我竟成了这里的常客。一个人的游戏,没有人和我抢球,没有规则的约束,把球投进栏里就好。起初,会给自己拟定目标,比如今天必须投进几个球。后来,自己和自己比赛,比如,今天投进20个球,用了30分钟,昨天用了35分钟,今天赢了。明天或许也会输给今天,但今天总有输掉的时候。输输赢赢,反反复复,这水平总不见长。当然,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出一身大汗,有全身心的舒畅。
而且,以球会友,我的人际空间,在学友战友农友事友病友驴友文友微友诸友之外,又添球友。他们各异其趣,成为人生阅历中的一道靓丽风景。
先说老徐。在我还没有开始打篮球之前,从篮球场边走过的时候,总看到一个年龄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的老伯,一个人在那儿玩得津津有味。运球,跳起,进去了,一个漂亮的空心球。我穿着棉袄的时候,他却只穿着那种稍微有点厚的蓝色运动服。我为他而驻足时,他会停下来,走到篮球架后面,从挂在横杆上的衣物包里,拿出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然后走近我,和我说话:“你来玩吗?”我说:“可我不会”。他说:“来吧,能把球扔进篮里就好”。后来我真的来了。
偌大的球场,就我们两个。有时候,我们各打一篮,有时候,凑热闹共打一篮。我一般投进20个球,便已大汗淋漓,于是收兵回营。先我而来的他,还继续玩,他得投进120个,才会结束。打球时,我们会边打边聊。这一聊,让我知道了老徐的这大半辈子,竟和篮球有着不解之缘。
老徐比我长7岁。他读小学,是一所离家很近的街道学校,然后初中高中,读的可是响当当的江苏师范学院附中。还在读初中时,他就被选拔进了苏州市业余体校。16岁那年,苏州市青少年篮球代表队到省里参加比赛,得了第一名,捧回奖杯。这次,他打的是后卫。之后不久,他被选拔进了苏州市队。我问他后来参加过哪些比赛,得到过什么荣誉,他笑笑,说:这个太多了,家里一个抽屉,里面尽是证书和奖章,当时家里地方小,奖杯太占空间,都直接扔了。我问他大学是不是读的体育院校,他说,就在学校准备保送他直接读江苏师院体育系时,风暴来了,接着他被下放,多年后返城,进了工厂。这之后虽然还经常参加厂里及系统组织的各种赛事,但本职工作繁重,家庭琐事冗杂,已深感精力不支。
那次,我和老徐说:我打篮球,纯粹就是舒活舒活筋骨,你这一身童子功夫,像我这样自己和自己玩,可惜了。老徐说:好汉莫提当年勇。奔八之年了,打篮球,都是为了活动活动腿脚,不让机器锈蚀得太快。他告诉我,他们家楼上住着一对九十多岁的老夫妻,男的做过局长,女的曾是医院博导,年轻时都能呼风唤雨,可现在都已不能下楼活动,两个人在家用扑克牌“争上游”。他叹息一声,说:这人一老,嘿嘿,还真能看淡许多事情。我们打篮球,我邻居打扑克牌,都差不多,都不过是给单调的老年生活增添一点情趣罢了。
我在咀嚼老徐的话时,一个小朋友来了——他是我的另一个球友小羊。他动作娴熟地刹住童车,下来,将其靠边撑好,从车前衣帽篮里拿出装在布包里的篮球,略带微笑地看一眼我和老徐,开始自个儿运球、投篮。老徐有事先走。临走时,他指着正在投篮的小羊对我说:你看,这小朋友打球的姿势很好。
我第一次遇到小羊,是去年夏天,那时小区里还正常做核酸检测,所以,即便小区内可以自由走动,但大多数人还是惴惴地窝在家里。那日我在球场,竟然有一个小孩,骑着一辆童车来了。他把车子靠边撑好,从一个布包里拿出篮球,便玩了起来。他不在球场空着的另一边玩,原因可能和我在这一边玩一样,因为这边有被高楼带来的荫凉。
我问他几岁,他说八岁。问他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他说他都是一个人出来玩。问他家里都还有谁,他说奶奶在家里,爸爸妈妈去厂里上班了。我们一起玩的时候,我总担心我抛出去的球会砸着他,所以总要等他走到相对安全的地方,才敢抛投。我的球,有时会蹦出或反弹到较远处,他居然丢下自己的球不顾,跑去帮我捡球。我对他表示了感谢,对他说:小朋友,你自己玩,球让我自己捡。他点头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红扑扑小脸蛋略长,下巴有点向外伸出,两颊有浅浅的酒窝,眸子极黑极亮。他投球,是走到篮下,用双手捧起,向上托抛。真不错,那次他居然连着捧进去好几个球。
春节之后,我连续好几次遇到他。停车,拿球,开始玩——基本固定的程式。那天下午,他又是四点钟赶来。我疑心他是刚刚放学,一问,果不其然。我以为他已自己骑车上学,问他后,才知道是他奶奶把他从学校接回家后,他从家里骑车出来的。开始,他和我各人玩各人的,尽管我和他说过多次,不要为我捡球,但他仍会不时把球捡了送来或传给我。当又来了一个小朋友之后,他扔下了我,两人到球场另一端打起比赛。
他对打篮球的爱好,让我有点疑惑他会不会因此而影响学习。我曾试探着问他,作业一般什么时候做。他说在学校时已经差不多做好,还有点,吃过晚饭再做。我似乎还不放心,问他:你学习成绩肯定不错吧?他说“还行吧”,一副很自信的样子。我谨慎地问起他们班上每学期有几个“三好”学生,他似乎理解我要问的是他的情况,直接告诉我,他一年级两学期都是“三好”生,二年级上学期也是。——二年级下学期还没有开始。我由衷地向他翘起大拇指,算是对他的鼓励。我知道,“三好”对学生的考试成绩,有比较严格的要求,由此可以看出,小羊小朋友,学得该有多么轻松。
我和小羊,隔着约摸一个甲子的年龄差距。但他并不是我年龄最小的球友。那天我和老徐一起在球场一端玩,来了一个岁数比小羊明显更小的孩子,抱着一个似乎比普通球小一号的球,也拼着劲儿朝篮上扔。他的姥姥坐在一旁的长凳上,笑嘻嘻地看着。从她那里,我知道了这孩子叫小强,幼儿园大班。问他姥姥他能否把球投进去,她笑笑,说:昨天投进去三个,今天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五个。
然而想不到的是,几天后我又在球场遇到小强时,他抱着的球,居然与我和老徐玩的球一样大小。问怎么换了大球,他姥姥说:他嫌原来的球小,今天才给他换了个大的。我和他姥姥说话时,他在篮下,也是捧着球朝上抛。任怎样使劲,这球捧上去的高度,总是离球篮垂下的穗子还差一点。他姥姥说,他只要球接触到穗子,穗子动了,就算进球了。呵呵,可这也并不容易。但小家伙一点也不气馁,他用袖子擦一下小脑袋上的汗,接着投。捧上去,掉下来,再捧。这副可爱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希腊神话中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只是西西弗斯是被动无奈地接受处罚,而小强却是乐在其中的对自己的挑战。我不是算命师,但我隐隐地感觉到,这孩子的身上,有一种不可小觑的潜力。
返老还童只是神话。但是人老了以后,在许多方面,譬如心智和体力的衰减,随着社会角色转换所带来的各种社会担当和责任的卸载,以至垂暮之年生活上对别人的依赖,却是实实在在向着童稚的回归。如果说,老徐和我,我们年龄大体相当的这一茬人,正在经历这样的过程,而我们和羊羊,和小强的相遇,则提供了这种回归的直接观照。
我们相遇在同一块场地,不,是同一个舞台,小朋友转身走开后,基本不会再想到我们,但于我和老徐,他们离开了,他们的形象,却不会轻易离开我们的脑海。他们,将引发我们对生命及人生意义的思考。我们也有过和他们一样天真活泼的孩提时代,他们也会由孩提而青春,而壮年,当他们终究成为我们的时候,杳无踪影的我们,如果能凑巧成为飘过他们记忆天空的一片云絮,那该是何其难得的幸运。
2023.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