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一带,被叫作大大的,是父亲的哥哥或比父亲年长的父亲的同辈。父亲弟兄两人,且排行老大,但同族中,比父亲年长的他的堂兄,倒有三位,他们是父亲的大大大、我的大爷爷所生的三个儿子学贵、学张、学海。为了将几个大大区别开来,我们弟兄在叫大大的时候,分别冠上了他们的名字。学海大大是大爷爷最小的儿子。从为尊者讳看,这是大不敬,该按排行所序叫某大大的。但这算错,错在父母或爷爷奶奶。不仅大大这样叫,叫父亲的堂弟,我们也都在叔叔前面加上名字的。
学海大大是从朱家团走出去的。我的老爷爷朱福星生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即我的大爷爷,一结婚便去了十几里路外的东洋口租种人家的地。朱家团这边,老爷爷过世后,便由终生没有成家的二爷爷当家。虽然两处营生,但账归一本。农忙时,弟兄几个都会到东洋口帮耕帮种,农闲时便按部就班,各自忙活。下雨天及冬天没活儿干,学贵大大,学张大大,便回朱家团串门、休闲。学海大大则连续几个冬季,回来到团里一个坐馆的老先生家读私塾,生活起居,由他的三妈、我的奶奶照应。后来因为土改,弟兄几个不得不分了二十多口人的家。大爷爷在东洋口自立门户,其余的弟兄三个,也开始各自过自家的日子。我记事的时候,二爷爷一个人住一间低矮的草棚,烧锅箱。学海大大虽然是从东洋口出去当兵的,但说到底,还是从朱家团走出去的。
大大是我童年的偶像。家里的照片框子里,居中放着的,曾经是他给父亲寄来的一张全家福。那时似乎毛毛弟弟还没有出生,照片上四口人,大大、大妈妈、和平兄弟、还有阿琳妹妹。大大站立着,穿一身笔挺的呢子军大衣,棉军帽,大妈妈烫发,端庄美丽,坐着,和平兄弟站在她一边,阿琳妹妹被她抱在手上。拍摄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某照相馆的这张照片,和在乡下生活的我们,和当时的苏北农村,形成异常明的对照。当然,那时最吸引我的,是学海大大佩戴的帽徽领章。大大那时才三十出头,大妈妈二十多。
学海大大后来服役的地点是厦门的鼓浪屿。听父亲说,在那里,用望远镜,能看到台湾的金门,看到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士兵;解放军的部队和国民党的部队,每天都要朝着对方开炮。我因此为大大感到自豪,对他充满崇敬。后来有一次学海大大回老家,到我家来,正值我的母亲生病,大大给母亲扎针,我才知道,大大是个军医。我居然失望起来,以为金戈铁马的我的家族骄傲,竟然只是个终日和伤病员搅在一起的“白大褂”,根本上不了最前线。小时候,我们看了太多的“战斗片”,幼小的心田,充塞英雄情结,渴望打仗,渴望在战火中冲杀向前。
当我问父亲学海大大怎么会做军医时,父亲给我讲了大大的故事。1947年,新四军(其实这时已经叫解放军了)在我的家乡征兵,招募青年参军,学海大大成了一名新兵。学海大大读过私塾,算是有文化了,这让他有机会成了一名卫生兵,被选调华东卫校学习。卫校学习结束,淮海激战,他被分到临近前线的后方医院,参与从前线运回的伤员救治。很快,战争结束,全国解放,他被选送天津,修第二军医大学预科,学习结束,直接升入第二军医大学军医系,继续学习五年。毕业后,被分配去了福建厦门。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学海大大从部队转业,被分配到上海华光啤酒厂医务所。虽为一所之长,但手下仅三五个人,他依旧穿白大褂,坐诊。那时的国有企业,比之行政机关,工资、福利待遇,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的机构改革,使企业和机关事业有了倒置的悬殊,但大大四九年十月一日前参加工作,1987年退休时列入离休干部,所以未曾因转业到企业影响工资待遇。
我第一次来学海大大家时,是1979年。那时,他们家的房子,是住在长阳路的筒子楼,没有卫生间,三个人家共用一个厨房间。早晨,各家各户倒马桶,巷子里都是臭气熏天。后来大大家搬到了双阳路,再之后又搬到了现在所住的政府路。一共来过大大家多少次,我已记得不太清楚,但有两次,印象尤为深刻。
一次是我参加工作后,大大为我买了一辆凤凰彩车。当时整车不允许带往外地,大大便把买回来的车用扳手拆下两个轱辘和车把,将其和车杠分开重新包装好,由我带上车船,回家后重新组装。这次亏了亚峰兄弟,和我结伴来沪,不然一个人,真不知怎样才能将车子带回。由于大大很细致地把拆开来的部件,全部用软板纸或塑料泡泡纸包装得严严实实,所以,虽上船上车,一路颠簸,到家后车子上的镀漆,一点没有损伤。凤凰18型彩车,这在当时,绝对是宝马的标配——不是价钱有多贵,是在本地根本买不到,在上海,能买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再一次是在1991年夏秋之交。我的父亲患病来沪治疗,住在上海医大附院附近有个叫小木桥的地方。期间,大大和大妈妈每天都从杨浦来这里看望。大大虽是医生,但已无法以自己的所学,给他感情深笃的堂弟以任何帮助。其实不仅是他,现代医学在许多肆虐人类的顽症面前,都显得柔弱无力。父亲被用担架抬上救护车回家时,大大和大妈妈泪不能已,站在路边,目送我们的车渐渐驶远。那年苏北发大水,许多地方都被淹掉,但上海和苏南,却烈日酷暑,燠热难耐。
我在老家的时候,大大每次回故乡,看他的姐姐和几个堂弟,有时也来看看我这个晚辈,我们差不多每年都一次见面。后来我移居苏州,虽然和上海近了,却错过和大大在故乡的相见。有几次准备去上海看他和大妈妈,却因杂事缠身,未能成行。今年春节前,我拿定主意,来上海一趟。扬州的妹妹听我一说,给出主意:你索性再等几天,等大大过小生日的时候去,他会非常开心。于是,我等到学海大大91岁生日这天,来了上海,赶上了两个弟弟为他安排的生日聚会。大大、大妈妈硬朗矍铄,充溢着一股比他们的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的热情与活力。一家人其乐融融,让我感受到了亲情所致的无限暖意。我们本来第二天即返回苏州,但大大、大妈妈执意挽留,让我们多住一天。第二天,两个弟弟陪我们逛了城隍庙和外滩。晚上,大大将早年去我们家体验过农村生活的小舅舅请来,陪我们在酒店共进晚餐。
想不到的是,一个月之后,我又来了大大家。年前从大大家回来后,我在三年前发过的眼疾发作,春节期间几次去苏大附院,门诊、检查,虽无大碍,却心里不大踏实。给毛毛弟弟打电话,问他能否在靠近他家的长海医院挂个专家号,看看。弟弟很快给我落实到位。这样,我便又一次来了。
我到大大家的时候,他正在玩魔方。六面、每面九块的那种。学海大大玩魔方的技术,不是一般的好。凌乱状态陈列,他只要一刻钟左右,便能将六种不同的颜色,分别整理归集到一面。我说我连一面都弄不好的时候,大妈妈说:你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工夫!大妈妈告诉我,大大把魔方说明书摊开,用放大镜看着,用笔把要点写出,到外面文印服务的地方,叫人家放大复印,制成卡片,挂家里墙上,然后按规定程序操作。现在,不需要看卡片,能驾轻就熟,迅速搞定。大大笑笑,说:主要是为了防止老年痴呆。
在大大房间里的柜子上,放着一枚水晶制作的钻石婚纪念杯,这是街道办在大大和大妈妈结婚六十周年时送来的礼物。当我满怀敬意地对大妈妈说“不容易”时,大妈妈说:我们俩六十多年,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我问:有过因为一些事情而不愉快吗?大妈妈说:有过,但难得;谁一有不愉快,对方立马不响(不说话),过上半天一天,便烟消云散。大妈妈说大大脾气好,大大说:你大妈妈好——互相表扬呢。我扯到另一个话题,问大大:你在工作的时候,和同事,或者你的人生中,有过和别人的争吵或生气吗?大大说,争吵没有,生气当然有,但我能自我化解。大大说了一个例子:他在啤酒厂做卫生所所长的时候,安排工作,有一个部下,常常不是这个原因就是那个原因,总有理由推托。怎么办?大大自己来。事情做掉了,那人过意不去。大大说,没关系的,特殊情况谁都有的。大大说,这位比他小好几岁的老兄,和他的前任,不知吵过多少次,但和他一次没吵过,现在他们经常遇到,对他非常客气。——修到这样的领导,能不客气吗?
大大和大妈妈,都曾经历过病魔光顾的生死劫。十多年前,大妈妈有糖尿病,她坚持锻炼,却不肯吃药,某日突然昏倒。幸亏毗邻长海医院,救护车当即赶来。住院月余,方康复出院。给大妈妈看病的医生在大妈妈被抢救苏醒后说:如再晚来一点,就毫无办法了。现在大妈妈每天吃一粒“糖适平”,遵医嘱“想吃啥吃啥”,身体各项指标基本正常,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都极好。
大大因为心血管病装过心脏支架。病灶解除后五、六年,情况一直稳定,未料突然支架处出血。来医院抢救,在手术台上长达六个多小时。所幸手术之后恢复很好。学海大大现在大大和大妈妈每天到菜场买菜,坚持足够的户外锻炼。大大前几年还穿上白大褂,到社区做义诊,为邻里测量血压。我在大大家吃好晚饭去宾馆,弟弟送我,大大也要陪着一起送,我不让,他以要散步为理由,和我一起走到宾馆。和大大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聊得最多的,是老家和家族中那些我想知道却不太清楚的往事。大大思维敏捷,谈锋甚健。说及过往,既不无感慨,又不失恬淡平和。
父辈的亲属,除了在上海的学海大大、大妈妈,老家还有两个姑姑、两个叔叔。当老一辈走完自己的人生,我们这一辈,我们的后辈,还会因为身体里有相同基因而彼此牵挂、难以割舍吗?这个问题无论怎样回答,其实都不重要,关键是,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乃至一个民族,能够从历史的传承中,延续美好,摒弃鄙陋,才会有家兴族旺,才能有进步和超越。
2019.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