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很多。菜场里从早到晚,各种鱼按品种及大小归类,装在偌大的盆中,任人选购。早晨散步,停在路边的箱式卡车,一辆挨着一辆,满满的都是鱼。但它们都不是我所说的鱼。我所说的鱼,野生在记忆中的沟河港汊,是我物质匮乏的少年时代最有趣的生活点缀。
不要以为我是一只馋猫,我说的是取鱼之乐。虽然不算精通,但只要说得上的取鱼的招儿,我都略有所知。
荡鱼。荡网子口阔一米两米不等,一个很深的网兜连接在一根横着的竹管上,用长篙支着,贴着水底的泥,由浅入深推过,一网接着一网,恰似扫荡,荡网子大概便因此得名。我看着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伙伴红喜子、粉锅子他们几个都出去荡鱼,也吵着跟爸爸妈妈要买。那时买一个一米阔的荡网子,连网加竹篙,也就5块钱左右。但爸爸说,先借人家的给你,你荡了鱼,卖了钱,以后再买。
那天早晨7点多,我用借来的荡网子和红喜子、粉锅子一起出去,走了十几里路,在一条七八米宽,二三百米长长的老沟里,折腾了大半天,到下午四点多才收兵回家。他们两个,一个人荡了三四斤,多是牛踏扁,也有一些两三指大的鲫鱼,此外,还有一些螺螺。我只荡到了几条牛踏扁,荡的螺螺倒不比他们少。红喜子对粉锅子说:我们一个人拿几条鱼给他吧,他帮我们把水搅浑了呢。后来不知怎么这事儿传开了,小伙伴们只要有人荡鱼,就逗我:去不去搅浑水?
后来又借荡网子荡过几回鱼,但都没有够得着上街卖,倒是在爸爸经不住我软磨硬泡,为我买了荡网子之后,有一次出去荡鱼,竟然荡得一条三斤多的鲤鱼,到街上卖了一元五角钱。
荡鱼是个力气活,非常累人,但淌鱼就很轻松了。那时因为土地高低参差不一,所以沟与沟或沟与河之间常有落差。挖开它们之间的坝头,水就流向低处。这时,把芦柴帘子支在下面,前低后翘,从上水而来的鱼儿,到了柴帘子上就如同进入笼中,只要隔一段时间到帘子上看看,有鱼,就拿了装进篮子。天气晴好的时候,鱼一般不会随水而动,但一旦下雨,鱼就会从水底浮出来,朝有水流声的地方游去,结果,便游到了等着它们的帘子上。所以,那时候,我们只要见到天气要下雨了,就忙不迭地找地方淌鱼。
最让人叫绝的是“坑”鱼。沟里的水朝河里流,晚上或者下雨天,河里的鱼儿都逆着水流往上跳,但常常跳不上去,被水流反弹到两侧。在瀑布状的水流的两侧挖上一个不大的坑,坑里盛上半拉子水,隔上三两个小时,直接到坑里捞鱼,清一色都是鲫鱼,十几个一斤的那种。但具备这样条件的地方不多。一般只是在水稻田中间的沟子,才能具备这种条件。那时学富伯伯替生产队管理稻田,做行水员,用这样的方法,天天拿到鱼,少就带回家,多的时候还能拿到街上卖。我们常常乘他不在的时候,到他挖的坑里拿鱼。
竭泽而渔是个贬义的成语,可那时我们却做过不少这样的蠢事。戽鱼,就是把一个 长长的沟子,截成几段,打上坝头,然后两个人各站沟坎的一边,一下一下地提拉提桶的绳子,把一段里的水戽干,躺在淤泥上的鱼,便任由捡拾,这一段弄完了,再弄另一段,一段一段地翻。戽鱼拼的是力气,靠的是眼力,需要有从水色判断鱼多鱼少,有鱼没鱼的能耐。有好几次,水戽干了,拿到的鱼,连喂猫都不够。
摸鱼常常是夏天洗澡时的顺带,一边在水里消夏,一边摸鱼。吃过饭就下河,两三个小时上来,多则一斤两斤,少则三条两条,再不然摸些河蚌螺丝,总有所收获的。冬天水冷,摸鱼需要穿上皮衩才能下水。身上因为有棉衣,不是很冷,但手会被冻成馒头一样的肿起。我跟着几个老摸鱼的叔叔,下过一次水,他们一个人摸了七八斤,我连一斤都没摸到。印象尤深的是,冬天水里的鱼,贴着沟坎的某处,只要手碰到,一般不会逃跑——因为手上有温度,鱼儿甚至朝手里钻呢。
钓鱼算是最轻松的活儿了。鱼钩是自制的,用一根缝衣服的针,在煤油灯上烧一下,然后把针尖一端弄弯,穿上尼龙线,用高粱穗杆的芯做成浮子,再在钩上装好蚯蚓,便可以垂钓了。这种钩简单,没有倒刺,大一点的鱼儿,上了钩,还能逃走;能够钓上来的,多是一些极嘴馋的小孱鱼。
我原来喜欢钓黑鱼。每到春末夏初,只要雨一下,黑鱼便要产子,面盆口大小的一滩,浮在有水草护掩着的水面。找到了黑鱼产的子,用钢丝做成的鱼钩钩上一只小青蛙,在鱼子上不停地提起丢下,黑鱼以为小青蛙吃鱼子,怒而攻击,一口便连青蛙带鱼钩吞下。提上来,一条黑鱼至少有一斤开外,大的有两斤多。黑鱼产的子只要被发现,一公一母两条黑鱼准被钓住。但后来我坚决不钓黑鱼了,因为我听爷爷告诉我,“爹妈”被钓走后,那些失去呵护的鱼宝宝们,大多会被其他鱼吃掉。
现在,那些或纵或横的小沟小河,有许多已被填平,没有填掉的,也因水质富氧化而绝了鱼迹。区域内的水系,只有干流和支流,成了鱼儿最后的领地。人工养殖的鱼塘,为鱼市场提供了充足的货源保障。但在任何地方,野生鱼都是人们的首选。但鱼儿赖以生存的水源既大面积变质、萎缩,哪来那么多的野生鱼满足市场?于是,许多被当作野生出售的鱼,都是鱼塘养殖的鱼,取出后放在网箱里,在河流中养上三天两日,沾上一些流动的水色,便作为野生鱼上市了。我虽然看重鱼儿的“野味”了,但最揪心的,是那种将身心融入自然的取鱼之乐,对于后来的孩子,几乎已成为一种不可复制的绝版。
所幸,许多地方已开始实行以“河长负责制”为主要内容的乡村水系治理。但愿能通过实实在在的治理,为鱼儿,也为人类自己,提供一个良好的生态环境。到那时,我可以自豪地说:鱼济济,俱是旧时相识。
2018.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