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访友,游千灯古镇。江南多古镇,千灯自有与众不同。
名字几经变化,增添了古镇的历史感。初为千墩,越两千年一以贯之。据《吴越春秋》记载,吴淞江畔有999个土墩,最后在昆山南三十里处,又发现一个,加一进千,便以千墩名之了。至清末,千墩被改为茜墩,据传是因为墩上生有茜草,一些文人雅士,便取音近之茜,取代了朴拙的土墩之墩,古镇于是添了鲜活之气。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茜墩被改为千灯,应该说,这和苏州古城的十梓街成为红旗东路,和别处许多老地名被当时的热词所取代一样,是一次带有鲜明时代特征的改名。红旗东路又改回十梓街,但千灯依旧,因为墩、灯本来音近,以灯替墩,并不影响对历史的记忆。况且,一进古镇大门,两旁廊道里悬挂的各式彩灯,使千灯名实相副,自成一格。
小巷深深,石板路悠长,据说为苏南古镇之最。贯穿小镇南北的石板街,窄窄的巷子,条石横铺,石上走人,石下流水;遇到雨天,撑伞走过,能听到脚下有潺潺的水声。三里长的古街,顺着河势,有木梳背一样的弯曲;曲线并不能增添多少长度,但确实使小巷显得幽深、绵长。
古街傍水,但所傍之水,主要为千灯浦穿境而过,没有同里和木渎等古镇的水网纵横,却有它们无法比拟的水面开阔,气象博大。千灯浦又名尚书浦。宋元时期,寻墩或筑墩而居的吴淞江两岸,连年水患,百姓叫苦不迭。明永乐年间,户部尚书夏元吉奉令携太常少卿袁复治理吴淞江水系,千灯浦因便得以疏浚,百姓因水患消除而感恩戴德,为纪念夏元吉,便把千灯浦改名尚书浦。古街的民居之间,有许多通向河边的码头,站在码头远眺,但见对岸廊道临水,靠近廊道的面河人家,亦是白墙黛瓦;阔约五十米左右的水面,波光潋滟处,停泊着不少供游客租用的乌篷船。这种景象,使从历史深处走来的小镇,透出几分现代城市的大气。
桥是水乡的一大特色,但千灯的桥,不说在江南水乡,就是在全国,都当刮目相看。千灯浦东岸的方泾浜桥,因河得名,为明代特色;横跨千灯浦的恒生桥,桥名取高升不断的意思,为清代建筑;连接古街南街北街的鼋渡泾桥,得名于神鼋的传说,建于宋代。三桥联袂,意蕴深长,别有情致。和恒生桥一起横跨千灯浦的种福桥、凝薰桥,都始建于明代,前者几经修葺,后者上世纪九十年代曾因河道拓宽拆除重建,但均保持了最初的风格,古色古香,和古镇浑然一体,为古镇锦上添花。
但凡古镇,都有声名或大或小的名人,为其增添光彩,铸入乡土之魂。千灯的顾坚和顾炎武,确是古镇的两个熠熠生辉的品牌人物。前者为元末明初戏曲家,昆曲的开山之祖,后者比先祖晚生近三百年,为明末清初杰出的思想家、经学家、史学家、音韵学家,与黄宗羲、王夫之并称清初“三大儒”。两人中,世人对于后者的了解,多于前者,而于后者,对其了解得较多的,便是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格言了。在古镇南街的顾炎武纪念馆(顾氏旧宅),在昆山市区的亭林公园,凡有老先生塑像之处,这八个字都赫然在列。而其实,从老先生的一大段话中“取出”的这八个字,和老先生本来所要表达的意思,并不尽然相同。
老先生曰:“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日知录》)”。瞧,说得多么清晰明白!老先生所言“与有责焉”,相对的是一种超越国家的,既具体、又抽象的东西;说其抽象,因为它主要地属于精神层面,说其具体,因为它关乎每一个社会成员的一言一行。说得明白一点,如果社会每个人都不守社会公德,唯利是图,损人利己,国家虽在,但天下名存实亡;反过来说,社会的每个成员能从自身做起,从细微处做起,恪守社会公德,自觉力行和推进社会文明进步,才有国家的强盛和民族的繁荣,才有天下之兴。梁任公将顾老先生这一段话缩减为八个字,适应了当时维新变法的形势需要,但其思想的深刻性,已经被打了很大的折扣。
顾炎武和顾坚,千灯的这两位同宗,他们一个遇上朱明王朝的开端,一个正逢其落幕。顾坚“精于南辞,善作古赋,元将领括廓帖木儿闻其歌,多次想招入启用,但他拒不屈从。顾炎武则是一直对南明小朝廷耿耿衷心,寄予重新振作的无限期望,即使南明彻底沦亡,仍然拒绝和清廷合作。这样的做法,虽然带有极大的时代局限,但其不向权势低头,不为利益所动,坚守自己信奉的道德准则的磊落之气,值得后世永久景仰。
千墩已难觅,千灯正璀璨。其实,能祛除黑暗的光明之灯,只要有一定的能量提供,点亮并不困难。然而,能够照亮一个或多个时代,能够祛除人类精神幽暗的思想之灯,倒是难得一见。千墩有幸,千灯作证,这一方神奇的土地,必将孕育更多的精彩故事。
2018.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