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
“真他娘的晦气!”车夫啐了一口。
八月是老天爷烟瘾最大的时候,一口一口,一根一根,他没日没夜地贪婪吮吸,可苦了人间所有的活物,路上的人枯着脑袋,屋里的人蔫着身子,蒙蒙的热气灰扑扑不显一丝光彩,只有投机倒卖车票船票的二流子一个个眼里冒着灼人的财光。
想到家里饿了几天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你们没有娘啊!”车夫悲从中来,胸口的一团火猛然冲出。
车夫是车夫,没有名字,只有一辆风烛残年的老车,那可怜的车简直不能称得上是车!他干瘦到只剩半截的车把经历过无数次的啮噬,他褴褛到染着油光的灰色补丁从未能抵挡暴雨的侵蚀,而每当车夫拉着他去谋生,他颤颤巍巍的急喘声总吓退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彼时他那可怜的哀嚎,还能激起谁无价的怜悯呢?
车夫同时也在想着什么,饿,是糟心的饿啊!肚子在搅动着向他哀嚎示威,可他只能颤抖前驱。抬头低头,大街上变了样色,太阳,辣!汗液,咸!鼻头,酸!家家户户的小楼阁里,飘出挂面的蒜香,飘出点心的甜味,飘出高汤的醇厚。豪门大院的小姐在优雅地唑着咖啡,穷巷野屋中的穷人却争相抢一口咖啡里的糖水!
这什么样的世道!
什么样的世道!什么样的命运!一个人苦,一群人也在苦,自己打自己人,还被日本人的大炮打得节节败退!抢咱们的粮,占咱们的地,杀咱们的人,可恨!太可恨!宁可在前线被日本人的大炮轰死,也不愿这么窝囊地饿死啊!
猛然间,他打了一个寒颤。一个女人的哭腔被拖得长长的“去西吾路”
这个急着去西吾路的女人展现出惊人的阔气,一口气压了三个银元在他手上。手心里的银元攥出一把冷汗,家中孩子们的身影也在他脑中跳跃起来,“老天有眼,我们能活命了!”
暴雨轰然而至,尘埃的灰色被一齐洗净,雨水温柔地抚平这个硬汉粗糙的脸庞,亲吻了一滴倔强的眼泪。
也许明天会更好,但今天总归是不愁了。
女人
女人清理着死去的绿萝。
这是女儿精心养育的,像母爱一般倾注了无数心血,却在这个盛夏骤然死去。
昨日还鲜嫩的绿叶如今褶皱着苦杏般的暗黄,昨日还毅然挺立的根茎如今傀儡般地晃荡,炽热的烈阳吸光了它的血色,而今留在这片土壤上的只有蜕皮后的干涸与枯寂。女人一阵悲伤,那蜷缩于角落影影绰绰的身影,多么像自己啊。
轻声入屋,她看到桌上赫然出现的纸条。“西吾路33栋”
辛辣的热气猛灌颅顶,女人感到脑中一片苍白。
不能等!得赶快!
她匆忙出门,可临走时又不忍,折回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
艳阳高高举起她早已破碎不堪的梦想,好久没有这样温暖,她在一辆嘶叫的黄包车里酣然微醺,。梦里,战争结束,一家团圆,道生临死前瘦削的脸庞重新鼓起生机,她布满老茧的双手也恢复起曾经拉小提琴时的纤嫩······
也只有这样温暖的天气,她才终于哭了出来,她忍了太久,压抑了太久,她知道:国家的哭声尚且没有人愿意听,更何况一个可怜女人的自白呢。游行遇险的时候她没有哭,丈夫牺牲的时候她没有哭,可如今情报到手,前所未有的欣慰与满足让她再也无法冷静。
骤然摸到口袋里仅剩的三块银元,那份独属于金钱的刺骨让她心一缩,看到车夫枯耸的头,心中一苦,她全部施舍给了这另一个苦命人。
随后她径直走向33栋。
“嘎吱”一声,木门卷起凄冷的灰尘。同时,一股连枪管都掩盖不住的火药味,静默地在热气里散开。
一鞭又一鞭,雨凶狠鞭打着狂风,风那样凄厉的尖叫,像是被撕咬碎了八月的生气。“做梦!你们这群汉奸、无耻败类!”女人怒吼、咆哮、咒骂,这一位曾经养在闺阁里的小姐呀!这一位温柔娴静的妻子啊!什么时候,她娇弱的身躯里激射出这样的多的力量,她低垂的肩颈后长出了这样铮铮的傲骨!
闪电刺破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一颗子弹了结束一切。
只是那女人死前嘟囔了一句,谁都没有听清,想来谁也不愿去听。
女儿
妈妈去哪了?
一觉醒来,柳儿发现自己心爱的绿萝死了,她很难过,但她找不到妈妈。
照例,她拿着油灯,坐在窗边静静等妈妈。“妈妈也许很快就回来”
下雨了,雨声使柳儿不安,她脆弱的心上下乱窜,和着风雨的哭腔跳个不停。
雨愈下愈大,风越叫越尖,雷声的轰鸣像极了过去的炮火,光与热,火与血,她想起了爸爸,开始哭起来。哭的时候,她又想:咱们的家会叫大炮给震碎吗?
仿佛这场大雨有日本人的炮那样厉害,震破了她的家,震裂了她的国。再也抑制不住,恐惧地放声大哭起来,可是一个孩子微弱的哭声,早早就被掩盖在雷声的巨响之中。此时窗外早该亮起来的天,却铺着墨一般的黑。
妈妈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