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黄老之说里求无欲,求自节。曲曲如屏,南岭梅香,只有空中舞动的飞絮翩跹,涤荡着人间的纷繁杂念。故而一直以来,道家精神里摒弃私欲的简约与纯净都为世人所珍视,可为何随着时代的演变,它逐渐走向了没落?我一直不解,直到康怀远先生的一本《李白批评论》,开辟了我全新的思想视野。
李白与道家的关系,看似细微,实则深厚,甚至可以说,他是最接近道家的诗人。我们谓之李白,是诗仙,是酒客,是狂士。古往今来,许多人不自觉将他架空,无论是杜撰还是夸张,总有意规避,孜求飘飘然脱尘之态。故而在我们的印象中,他往往是不食人间烟火,充溢浪漫情怀的样子。实则不然,李白也曾有建功立业的梦想,也曾因遭谗言所害而失意悲慨。从始至终,他都不是什么天上仙人,他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李白。他因为儒生的一面被世人所知,却又因道教的作品为后人瞻仰,这也是本书作者不断强调他精神复杂性的根源所在,可以说表面观之,他是一个绝对完美的儒道融合体,因此在李白身上窥探沉思,我们更能反思出道家的中兴与湮灭。
李白的才华成就了他的一生,但也正是他的才华禁锢了他的一生。李白当然有才,他轻轻一挥墨,墨色便可倾洒半个盛唐,他信手缓缓一指,银河再璀璨也得让他三分盛光。千古诗才,蓬莱文章建安骨 ;一身傲骨,青莲居士谪仙人。就像作者渗透在纸页之间的崇拜之语“在心为志,发言为声,言为心声”,满眼望去,天上人间,皆是李白闪烁的才情。,他就是这样一个才气满腹,才学满纶,才习满身的人间大家。但是,在我看来,可以说恰是他的才锻成了他的傲,但他脊梁上的傲骨,却远没有他笔下的天姥山活得恣肆且伟岸。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傲气赋予了他敢作敢为的资本,却也在他身上烙下不屑庸才的偏见,这导致了他再也不能将自己局限于学风之界,他更加想通过一种政治成功,来实现自我的认可与追求。同时,在他的视野里,浑然的豪迈与不羁的狂放,让他将自己看的更高,那是他与帝王将相最有力的联结。那是一种霸气的宣发,也是一种才华的倾吐,他的才华让他的一生都禁锢于功名利禄的幻影里。这一点康怀远也在书中反复强调“他不想做东方朔式的优伶,他想做的是帝王真正的精神伴侣,例如像‘一生欲报主,百代期荣亲‘,像’古琴藏剑匣,长剑挂空壁’等诗句,都能够充分体现他的一种治学处事的方法论”。尽管我们不愿承认,但是无数首诗歌,都在为他歌唱失意的挽歌。无由痛,伤悲秋,兴尽发,泪著空。云端上的李白被拉回人间的背后,其实揭开了道家背后的儒生内核。
李白的傲气将他拉回人间,而他的侠气更是将他推出道家的轨道。正如书中所说“李白推崇诗化成强烈的平等意识、英雄精神和叛逆意识”。开元十三年,李太白出蜀,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尚武客,任侠行”,这是李白身上的另一张标签。但是,侠客一直以来都被我看作是士的补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脱身白刃,杀人红尘,即便看似自由,但却在伦理纲常的束缚中氤氲流荡着那份大家情怀。这样看来,身前身后,廷上廷下,李白都是入世的,虽然如作者指出,“他消极得以至不为众人所知”,但我们细细咀嚼,仍然能够感悟到他骨子里的那股正气,仍永远与群众一起随时代的洪流而跌宕。大鹏鸟,天马骑,仙风骨,他的诗词里驰骋着无数的意象,托起了他十足的自傲,但这些意象只能沉浸在李白的道家的幻想里,因为他无法逃过滚滚的红尘,因为他看不透世间的艰深怪诞。现实从来不如他想象般绮丽,故而无数次失意之后,他也只能借那一壶酿尽了人间万般情愫的琼浆,来浇灌梦中的千瓣心香。李白,他是一个诗人,他是一个儒生,他是一个侠客,但他却永远不能成为一个道人。
如果将李白与道家的背离完全归咎到他自身的错误,未免有失偏颇,这一点,我与作者康怀远的观点也不谋而合。道家的式微,源于时代,悲于王朝,毁于沉溺。世人常说,每当看到政治的巅峰,总会听到来自文明的叹息。道家的思想,碌碌沉浮,孤苦飘零,历经多年演变,已经与本貌大相径庭,发展至唐代,人们所理解的“道”,更多是一场醉生梦死的饕餮盛宴,已经从原本的无为物役,发展成俯仰从俗的样子。正如范文澜先生所指出的“如果误信其说,就会使人飘飘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意”。在道教被曲解的前提下,很多人对他产生了一种畸形的崇拜,首当其冲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青莲居士。像书中所描绘的,“他骑得是飞龙马,跨的是白玉鞍,拿的是白玉鞭”。尽管是李白,尽管他试图通过一种诗意超越的方式,来追溯道教的原始,来独抒属于道家人那份生命不朽的气脉。但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已然被腐蚀了根基,无论如何也长不成一棵好树。李白的悲剧,是一个独特时代的悲剧,但道家的陨落,却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尽管我很欣赏本书对李白全方位的挖掘研究,但我仍与怀远先生有一些观点的分歧。本书作者称李白作品为外儒内道,而我看之不尽然,我更愿称它为“外儒内儒”。因为,往往是核心的内容构建了外观的层次,深层的内涵渗透外表的意蕴。而青莲居士的真正根属,本就是儒家一派,哪里还能得出“外儒”一说呢?谬哉!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