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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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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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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照片

有一扇门永远敞开着,有一盏灯永远亮着,只为迷失的灵魂,返程的路不再黑暗。

一处高级别墅中发现一名死者,接到报案,老余头迅速赶往出事地点……

“小张怎么样,现场都有哪些可疑线索?”老余头急切地问。

“报告队长,目前还没有发现确切线索。”小张回答到,她目光有点凝重。

“嗯……”

“嗯?嗯什么,支支吾吾,有什么就说呗。”老余头温和地看着小张。“就现场看,好象是一个很有手段的惯犯,但又觉得不太象……”小张有点犹豫。

“接着说吧”老余头鼓励道,并点燃一支烟。

随着烟雾升起的同时,一阵急速的咳嗽象从一截空管里迸发出来,“接着说……”老余头摆摆手又紧吸几口。

“喏,这就是当时发现受害人的地方。”小张指着沙发前面的白线。“从门到沙发有一条长长的血线,喏这里,看,想必当时受害人想爬到沙发这里……”小张指着茶几上的电话说“她想打电话,又被凶手从背后刺了一刀。”

“唔”老余头走到茶几前。小张把验尸报告递给老余头。

“啊,十几分钟就了结了,还没有留下破绽,真狡猾。”老余头蹙着脸。

“噢,对了,家里只丢失了一张照片。”小张敲着脑门。

“哦?”

“确切地讲是一张遗像,是被害人已故丈夫的。”

“哦,知道了,一张照片,照片?”老余头嘀咕着晃着脑。“重点监控主要交通要道,排查走访周围的群众,重点是别墅附近的邻舍,还有可疑人。”边说着噔噔噔地折身上楼去了。

老余头逐个打开房门查看,房间里有条不紊,透着淡淡洗涤剂的清香。

看来凶手没有上来过。是情杀?仇杀?还是……老余头陷入了深深地思索中……

会议室里。

“受害人,女,56岁,寡居,现为江水食品加工厂负责人;家庭成员只有一独生女现年21岁;在校学生;丈夫于十七年前去世,现场没有发现作案凶器。”老余头从文件中又抽出一张。“受害人被利器所杀,右上腹部一开放性伤口,后背部左方于肩胛下开放性伤口,刺破心壁,最后死亡……”老余头在身上摸索着夹出一支烟。

咳,咳,咳,一阵仓促的咳嗽,几缕青色的烟缕绕在他黢黑的额前,看着他喉节上下鼓捣几下啐出粘痰,又嘬口烟。“来,来,小张,剩下的小张补充昂。”

小张翻开记录本,接着老余头的话头继续汇报。“现场没有发现对案件侦破有用的线索,唯一,就是一张照片……”

“一张照片?”会场上嗡嗡声响做一团。

“对,一张照片”老余头接过说。“这张照片很重要,是案件的侦破口。我们的线索就象暗夜中的火星子忽闪着,只要找到迸出火星子的灶膛,就找到了犯罪嫌疑。”

很长时间过去了,案情调查没有新突破。一张简单的照片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凶手好象人间蒸发了。老余头几十年来还没有碰到过这么棘手的案件:谁会为了一张照片杀人呢?

“嗬,老余,想什么呢,走下班了”同事老王笑着拍了一下老余的后背。“哦!”沉思中的老余从思索中醒来,把案件调查资料放入抽屉后走出了警局。

躺在床上,老余陷入了谜团中,他假设了种种杀人动机,又被自己一一否定了。妻子看着老余陷在烟雾里的脸面带愠色。

“抽、抽、抽,看什么时候抽死你!讨厌死了。”妻子边说边驱赶着浓浓的烟圈,“睡、睡,快睡吧,每天回来就知道熏,也不问问孩子的作业。把你切细了来炼,准成上好的烟丝。”妻子瞪着杏眼,连推带搡着把老余头挤到床边上。

老余掐灭烟蒂,嘻笑着缩进被窝……

“去,去,拿开你的手,滚到一边去……讨厌……你就知道……”妻子的声音由高到低变的柔软起来。

“别叨叨咕咕……嘘……想让孩子听见吗?”一阵咳嗽。

被窝里推推搡搡的响起窃窃的咒骂声……

夜色慢慢地浓密了,窗外叶子的沙沙声伴随着妻子低沉的鼾声此起彼伏。老余头碾转难眠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放着案发现场那怵目的白色线圈,那条带着浓浓腥味的血线勾勒出死者生前最后几秒钟活动内容。

而此时她最想做的是什么呢?她在告诉我们什么呢?相信那些死去的人是会说话的。老余头的脑海里凭空冒出了这一奇想。

此刻那悬挂在苍白墙壁上的空相框,它知道一切却又漠视一切,它象偷窥者把恐怖的一幕完整地吞下并拖进黑暗。

尔后它裂开空空的大嘴,以嘲弄者蔑视的神情注视着它身边徘徊的民警。想到这一切老余头就气不打一出来,他趿上鞋来到窗前耳边又回旋起小张的话“现场既没有刻意伪造的痕迹,又不同于一般的入室抢劫,是情杀?太牵强,死者生前深居浅出,社会关系并不复杂……”

谁会穿越喧嚷的街道铤而犯险呢?一张照片?有什么特殊价值呢,会比死者手指上的钻戒更值钱吗?……什么样的价值观呢,真奇怪。他心里反复分析揣摩,陷入是与否的矛盾中。

今天是小芊大喜的日子。

在化妆室里她努力按捺着胸膛中那颗激动不已的心,小心呵护着喷薄欲出的欢喜,可,尽管如此化妆师还是反复唠叨纠正着她的坐姿。

难道梦寐以求的只是做别人的新娘吗?那么光呢?她曾渴望的光,此时却隐蔽起来不再那么重要,它成了无足轻重的弃物?

一种快乐很极致地取代了她对光的饥渴,全新的血液在她孱弱的身体里流淌,焕发着新的力量。黑暗的蛋壳被敲碎了,比光美好的事物照彻心扉,给她黯淡的眼眶中注入了光的色彩,给她憧憬,给她希望,给她一条路,一条和普通人一样明朗的路。

自从七岁那年黑暗悄无声息地拿走了光亮,她清澈的眼睛里只有深深的哀伤,象一团黑色的火焰灼烤着她。幼小的心灵结了一张厚实的网,罩住了心里的光亮也挡住了现实的光亮,两种光的痛失让她躲在黑暗畸形的世界中感受欲望的逼迫:对光的渴求强烈而愤懑。现在心里的光被点亮了,她拥有其中的一种光,而这种神奇的光是如此明亮炙热。

她想起了他们的初次邂逅,那个在巷道里绊倒她的物体,竟然是个人……想到这里,她偷偷乐了,他是她拣来的光啊!

“请把脸侧一下,噢!对了,就这样别动。”化妆师围绕着她继续忙碌。

她满怀欣喜地接受着那透着幽香的小刷在她脸上的跳跃、扑腾,一边暗自回想他们相识相爱的过程……她又乐了。“别动……”化妆师报怨起来。

在走廊里一个中等个子瘦弱的男子踱来踱去。他看上去面容凝重,好像一直在思索着什么,畸凸的眉心蹙作一团,时而向化妆室的门里瞥一眼,时尔又倚着墙壁搓揉双手。有时他会仰起头,莫名地笑笑,随即又被一种短促奇异的痛苦表情压抑着,惊恐地将脸埋进十指搓揉着,但瞬间一股血腥味漫延进了思绪。

他不正是为结束梦魇才庄严地寻找那个家,那个仿佛遗失了千年的,陌生却又神秘地不停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家,让他在梦中迷茫、哭泣的家呀,为何又将他陷入恐惧。

“家”的概念为什么会如此牢固地粘附在记忆中,为什么?他会拿起那把刀,他望着墙壁上父亲威严的像片,黑色的闸门打开了,一个黑影跳进去,它邪恶,残忍,它就是恶魔,它拿起刀,并怂恿他说:结束吧,一切都会结束,他拿起了刀,而不是红红的请柬……

是父亲激怒了他,还是父亲的缄默?他不明白,他只觉得是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意愿在支配他,难道是那红红的请柬又一次地被死亡嘲讽悖逆了他最初美好的意愿?

他恨父亲的阴沉更厌恶父亲虚伪殷勤的关怀。可他还是想得到什么?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父亲的冷漠又一次深深地戳痛他黑色的记忆,他把红红的请柬揣入怀中,拿起果盘中的刀刺向猝不及防的继母……他从容地取下了父亲的照片,刹那间他找到了一种原“点”的感觉,三点紧密围拢的感觉正是亲情纯正的交融的圆心:父亲、母亲和他是一个点,一个融合点。

他找到了家的感觉,他笑了,发自内心欣慰的笑。

“越剑……”新娘轻声唤着他,有点羞涩,以致于声音有点颤抖。他猛然抬起头,打量着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她让他想起了故乡的槐花——恬静、素雅,透着纤尘不染的芬芳。此刻,这种芬芳象在他心底敷了一层柔软的细沙,那种淡淡平和的气氛遮掩了他赤裸阴暗的情结。

蓦地他黑色的思想里窜出一枚尖锐的刺,长了在他身上——­哦!我是棵长满毒刺的树,这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心头一闪而过,他打了个激灵。

“祝愿你们幸福美满。”化妆师把新娘的手交给惊愕的新郎手中,他机械地拎新娘走向路边的婚车里,心里想的还是那枚刺……

二年后的一个清晨。

“越剑起来了,快去上班!”小芊掀起蒙在越剑头上的被子,告诉他要迟到了。

“嗯……知道啦!老婆。”越剑猛地爬起来使坏地抱住了小芊。“哈哈,看你再罗嗦。”说着手伸进了小芊的胳支窝。“哎哎……,哟哟!哈哈哈……你……想笑死我,求你别……”小芊哀求道。越剑反手把小芊放到在怀里,注视着小芊……

“怎么了,你在看我?是吗?我脸洗了,是不是还没有……”说着她抽出手在脸上搓揉“哦,不是,不是,很干净,我只是想看着你的眼睛,很清澈……我一直都不敢注视别人的眼睛,除你外……”他一时语塞了。

“为什么?……可我看不见你……”小芊黯然道。

“看到我,你会失望的。”

“嗯?”

“有些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得用心去找……或许你会发现一个陌生的我……听过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的故事吗?”

“嗯。”

“小王子为了他心中的玫瑰,丢掉躯壳回到自己星球上的故事。小王子说‘……我的花儿……我对她负有责任!她是那么柔弱!她是那么天真!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刺,用来抵御整个世界……’而你呢?不长刺的花儿,只会被刺伤……”他突然冒出的话,让她忍俊不禁。尔后他严肃地接着叙说:“小王子听从狐狸的话去看那5000朵玫瑰,小王子对那些玫瑰说‘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没有人能为你们死去……我那朵玫瑰在一个过路人眼里,跟你们也一样。然而对于我来说,单单她这一朵,就比你们全体都重要。’”他呵呵地笑着徐缓地讲:知道为什么吗?呵呵……小王子自豪地说因为他给他的花浇水、遮挡风雨,还亲手捉虫子。有时也听他的花儿抱怨和自诩,有时也与她默默相对,她是小王子唯一的玫瑰。

他叹息地仰望着天花板:“一条毒蛇满足了小王子的愿望,‘片刻间他一动不动,他象一棵树那样,缓缓地倒下……’或许有天我也会丢掉繁重的躯体,因为那样不会刺伤你……你就是我唯一的花儿。”

“说什么嘛,越听越怪,我是玫瑰,你是王子。难道……这里还藏着什么吗?”小芊打趣道,用手尖戳着他的心脏部位。

“……又瞎想,虽然你看不到光,可光就在你的心底,它照亮了你,也照亮了我。”他边说边温和地抚摸着小芊的发绺。“而我睁开眼,就害怕有一天光会从我身边溜走。光只是暂寄在我这里的过客。我属于黑暗。”他语无伦次,他惊讶地发现竭力所阻截的悲观色彩却常常不经意地流出嘴巴。这预示着秘密的泄露,传递着一种可怕的气息。

“为什么?不会的,你的眼睛很好,不会的,”说着小芊手指摸索摩挲着丈夫的脸,“去吧,上班去啊,净瞎想。”

他告别妻子上班去,他心底有时也会突然冒出:就这样去了,永远不要回来,我是个骗子……我就是那条毒蛇……该结束了。可他踌躇了,他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为了他的花儿他必须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上班时间他从来不会想什么,轰鸣的机器能让他忘记一切烦恼。他痴迷地陶醉在这仅有的八小时中,跟随机器有规律地转动而机械地重复单一的动作。在机器的聒噪声中他找到了超越世俗的宁静,阴霾的情结被拒之思想的门外。

此刻,四周充斥着温热油腻的空气,是多么的清新象山泉顺着崖壁流进他皴裂的胸膛。他与同事们的少言寡合,使他活在一个自我孤独的中心,在他热衷营造的幻想世界里,有个阴暗的影子仓促溜进了他的世界,抑止他幻想的空间。让他看到想保留的白色幻想正象车窗外倒退的景象,被扔进了目所不能及的深渊……是不安,是高度紧张,让黑色的情结迅速增长膨胀,开出黑色的花,结出黑色的果。

最近他老是做梦。在梦中,他看到那个和他父亲结婚的女人,那张完全不象母亲脸的女人正凶狠地瞪着他,他幼小的胸膛里不知何时起燃起一团火,那团火随着他机体的变化也随之越来越浓烈,突然火苗窜到他的脚下他惊慌地跺脚,脚下的火苗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挂满尿布的房间:他竟然在一个挂满尿布的房间之上,他大笑着使劲,全力地踩呀踩呀,恍惚中他看见父亲怀抱啼哭的婴儿向他狰狞地笑着……哦?那是我的父亲吗?他有点怯懦地放慢了脚步,突然母亲面色苍白地冲他笑着……突然间一个白森森的头骨裂开下颌也疵着他笑。他害怕极了惊慌中拿起了刀拼命刺向了骷髅,顿时血光飞溅,他惊骇中大喊:妈妈,妈妈,妈妈救我……”

“越剑,越剑,醒醒……醒醒……”小芊摇晃着梦魇中的丈夫。

他惊呼而起。

他抽搐的手怯懦地摸向脸,哦,不是血,不是真的,是梦,是一场梦,可真是梦吗?他自问道。时间的长度让他在现实与虚拟间交替,有时他甚至于活在一种虚空的谎言中,这是他自己营造的另一个曼妙的空间。

“又做噩梦了”。

“给……我……泡杯茶……”他的声音瑟瑟抖动着象一根拉起又迅速松开的弦。

“你……”小芊到嘴边的话又囵囫咽下。

她下床来到那张熟悉的桌前,桌上的水瓶依然是她所熟悉的方位,她不需要光线依然很熟练地完成每个动作,她的动作永远是那么的优雅、简约、舒缓,他的视线尾随着她的移动而闪烁着,她来到床边递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

他收回了视线把忧郁注入杯中

袅绕摇曳的气流从他干裂的唇隙间涡旋着……

他呷了几口就盯着那飘忽不定的热气。

他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冬季,那年他才五岁。

母亲躺在病床上,四周是刺鼻的药水味道,来来往往忙碌的白色身影,把妈妈分割成不同的形状,透过那些分割线的罅隙他看到了妈妈瘦弱的手背在胶布的丛林中越陷越深,仿佛那只手正被那些胶质的丛林吞噬,他害怕极了蜷缩在墙角,透过一个菱形豁口,露出一张象脱干了水份的毫无血色的脸,晦暗丑陋地被一些管子缠绕着,他惊恐地把脸藏在了菱形豁口之外,没想到那个菱形的空隙突然间坍塌了,那个支起菱形块的胳膊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很开阔的视野,妈妈的脸毫无保留地凸显出来,他惊异地望着这一切,“妈妈”在他心底汇聚一切爱的化身给予他柔软抚慰的妈妈,竟然变的如此狰狞,就在他踌躇不前的时候,那张没有生气的眼睑缓缓打开环顾四周,蘧然间那束散涣的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久久地凝视着,晶莹的液体在她凹陷的眼眶中聚敛回旋又哀婉地爬向眼角,他象一块软铁被这熟悉的眼神深深地吸附,他穿过白色影子构建的墙,扑向母亲的床前……

母亲伸出颤颤微微的手紧紧地抚摸着他的头。那只手奇迹般地仿佛依附于另一个机体,直到变得冰冷依然保持着那种姿势,而他的心也经历了温度的衰竭。

在懵懵懂懂中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又似乎这一切只是困顿的妈妈逗他的儿戏。

“死亡”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太不可理解了,太深奥了,他只有紧紧挨着母亲,让她的手抚摸着,一切恐惧心理都会烟消云散。

他安然地享受着母亲的爱抚,沉浸于孩童愉悦的满足中。

不知何时一双手打破了这份静谧,将他和妈妈分开,有着温度宽厚的大手强有力地将他夹在腋下,他挣扎奋力哭喊可无济于事。

他感觉到童年的愉悦被活活生生地掰开了,变得无色空白,渐渐地变得冰凉。冰凉即意味有一段距离是无法攀越的墙,母亲在墙外,他在墙内。

他依稀记得那双的手,只有爸爸独有的宽厚坚实的手,才会那么强悍霸道,不由分说地行使勿庸置疑的权力。

站在爸爸身后的那个女人,那个最后成为他继母的女人,他竟然从爸爸威严的神情中觉察到了哀伤的虚假。

他们两两相望时爸爸畏缩怯懦的眼神一直游离不定。

从那时起他把通向父亲那扇门的窗也紧闭上了,他成了一个活在孤独中的弃儿。

他怔怔地目送着一辆挂着白色花朵的车子,载着妈妈消失在路的尽头……他的母亲藏在了他人生的拐角处,那是一个神秘的角落。

从那一刻起他就期待或许有那么一天,会在那个神秘的地方探出妈妈熟悉的面孔。他会重新与妈妈温暖柔软的手相握。

他多么想再看一眼妈妈佯装生气的脸,告诉她:他会很听话,很乖。

可是他从此再也没有听到过妈妈温柔的呼唤。

那个拐角是他永远不可触摸的痛,他憎恨那个飘雪的早晨,那辆挂着白色花朵的车子……

直到他八岁那年,在放学回家的途中,他发现了一辆挂着同样白色花朵的车徐缓地驶过,一个影子闪现在脑海,是,妈妈。

他仿佛看到车窗中伸出一只手在召唤他。

他追了上去……

从此他没有回家,他害怕回到那个虚伪的家,还有爸爸努力保持他与妹妹虚伪的平衡。爸爸极尽可能的满足他欲望的同时还要有意味地觑伺一下继母的眼色,这一切都让他腻味。

他成了磁场之外的入侵者。这种感觉让一贯阴沉的父亲变得柔和起来,可他却不知为什么痛恨嫌恶这种柔和。

他一定会找到妈妈,就在那辆挂着白色花朵的车里……他坚信……他拼命追赶……他只想回到一个原点,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点。

茶,已变凉了,他的泪水却酸涩湿润,把往事翻腾搅拌,他想起了曾经离开家的那些日子。

那些日子象已泛黄的菜叶又泛青了涌入他的思想,他黑色的思想里到处都充斥着一只流浪的猫的足迹,被人唾弃,鞭笞。饥饿让他关闭了嗅觉与污秽同流合污。在他萎缩的胃液中品尝最多的是世态的炎凉。

一个偶然性的发现让他进入了苍蝇的生存逻辑,他明白了要想获得生存就必须变成一只苍蝇。从此在苍蝇最多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与苍蝇争抢食物让他有一种得胜的喜悦。他沾沾自喜成为了它们之中的强者。

暮色笼罩着冰冷的街头,他有种莫名的悲哀,没有了苍蝇的季节,让他陪感寂寞也陪感饥饿。他却打不起精神来找寻可以果腹的东西。他知道凭借着他苍蝇般的嗅觉找寻食物也不是什么难题。

可为什么他的行为要反抗胃的意志呢?

偌大的街道上忽闪忽闪的脸谱象被夜色驱逐的鱼群,它们怆惶谨慎地朝着各自来的方向奋力洄游,有什么东西箍紧了空气?它们严实的嘴紧紧地闭着,信守着不与陌生人说话的格言,同时也拒绝一切良好的本性。漠视一切的眼神树叶般刷过他布满血丝的眼,没有谁会投向衰弱的躯体匆匆一瞥,那怕是一丝怜悯。

噗嗒,噗嗒,他趿着一双新捡来的大鞋子蜇进了一条小巷。

他感觉自己好累饥饿又轮番袭击可行为意识却说“不”再次拒绝胃的意志。走得太累了,太困了,好想美美地睡一觉。恍恍惚惚中他象一侧晃悠起来,脚下的路也不由自主地在颠簸,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到了,他摇晃着,腿一蔫,就晕了过去……

是一股子清香象幽幽百合香,飘进他的睡梦中并叫醒了他。

他看见的是一双空洞深邃纯净的眼睛离他很近,几乎捱近了他的鼻梁,可那双可爱的眼睛对他惊奇的表情却没有闪过一丝惊讶,她象一面平静的湖,不起丝毫涟漪,一动不动地专注着他。

他起身坐起来,听到声音她才说起话来。“你先躺着,别动,医生说你营养不良……”说话时她的眼睫轻轻眨了眨,好象只是为了生动她的语气。“你生病了。”她转身拿起桌上的茶壶,熟练地把水倒入杯中并递给他一些彩色的药片“喏,水。”

“就你一个人吗”

“是”

“哦?”她犹豫了。

一阵沉默。

“哦,还有亲人吗?”她又重新鼓足勇气。

一阵沉默

她没有再问,转变了话题。

“哦!我叫小芊,你呢?”

“越剑。”他直截了当

“哦”她说着凑近,伸出白皙的双手开始从他的头上摸索,“欧,耳朵肿了……眼眶怎么啦,这块眉骨怎么这么高呢?”她惊讶地问。

“……打的呗……”他瓮声瓮气。

接着她拿起他的双手,摩挲着他长满胼胝皴裂的双手久久无语,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她喃喃道:他还是个孩子和我一样啊!

一颗晶亮的珠子落在他手中……

在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低低的争议声……

后来他被这家人收留,不再过饥不果腹漂泊无依的日子。

从那时起他心里就产生了一个单纯的愿望:永远地照顾她。

她就是那颗滚落在他手心的珠子,灌溉他贫瘠的心田,让那温暖如春的感觉重新在他胸膛里沸腾。

放下茶怀

他柔情安详地看着妻子的侧影,他知道她一定还没有睡着,他挨紧妻子躺下将她的头放在了他的臂弯,就象两条平静的河水相互依偎。

“喂,喂,是越剑吗,人在那里,加班了?”电话那头传来小芊焦急的声音。

“不是……今天,没有加班……只是,我喝了点……酒。”他结结巴巴。

电话那端沉默。

“你,你别急,正在回家的路上,我马上就到家了啊。”

他加快步伐,恍惚中他看到一张模糊的脸又好象是梦中的那个头骨,迎面突然袭来一阵风,冷飕飕的,他怵惕不安地观望黢黑的四周,仿佛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血腥味道,他开始恶心呕吐,他发疯般地跑起来,身后好象有千万个黑影在追赶他。

蜇进晕暗的小巷,一张拉长的瘦骨嶙峋的影子象鬼魅紧随着他,他又继续狂奔。

“咣”地一声他惊恐不安地反手关上门,仿佛鬼魅空洞的眼眶中射出无数的箭,嗖嗖嗖地从门缝里钻进来。

他神色慌张地钻进杂物间从一个破烂的花盆里拿出一沓塑料纸。打开层层包装,一张崭新的照片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将照片捂在胸前,刹那间胸膛里有无数头猛兽一起涌入,源源不断地把黑色的情结攒动并挤压着向外喷涌……泪水象是决堤的洪流,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伤心,父亲不正是他所憎恨的人吗?

他抽泣的声音呜呜噎噎象风钻进枯树杆之后又压碎挤出,在阒寂霉烂的屋子悚然回荡。

过了一会,他走出杂物间,打开了院子中的水笼头……

人好象天生就是演员,在人生的剧台上变戏法似得更换着不同的道具,随便撕开脸上的那张皮,底下又会生出另一张脸。

人长着一张会变戏法的脸谱,这是他曾经最痛恨却如今在效仿的最猥琐的事了。他讨厌嫌恶这卑劣的行径,可为了他的花朵又不得不这样做。

他走进屋子灯光明亮,他知道这是为他开启的灯。

箔亮的月光从窗口倾泻而下,隔着树梢月亮的轮廓依然圆满的映入屋子,仿佛屋子吞噬了整个月亮似的。静默的家具上面附着一层薄薄的银灰与它们底色融合成了格调深沉的亮色。

小芊辗转反侧,面孔映在月晕中象搽了层粉,晶莹剔透。她微闭着唇轻轻蠕动着,象是有什么话难已出口,可又无法咽下,这使她频繁翻身。

“怎么?睡不着吗?”他轻声问道。“是”小芊回答。

此刻正好一颗如豆般的光落在她的眼睛中闪烁着。

“你最近,老是……”小芊踌躇“你最近老在梦中喊妈妈,是不是很想念她”。

“哦?”他侧身注视着小芊,那点光也就瞬间消失了,她的眼睛陷入黑暗。

“知道吗……”他沉默了。

思索了一会,“知道吗,有种痛就是在模糊中同你一起长大,并时时刺着你……纠缠着你……而且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么的愚蠢”。

他双手反插在头下仰视着天花板。“我以为妈妈只是被那辆挂着白色花朵的车,藏在什么地方了……我想只要追上那辆车,就能找到妈妈……可是当我有一天长大,在流浪中懂得比等待更糟的事­­­——生命的终结”他停顿了一下,转动着哽涩的喉结。

“妈妈去了天国,而通向天国的路只向死者开放。”他再次停顿,抑制着喉结让它尽量轻松明朗地发声。须臾又接着说“或许我已经知道路的尽头有一扇门,就在某个地方,隐藏的很深,或许它渴望有人来开启它。它一定想抓住我……一定想把我重新投入它空虚的胃里……”。

“越剑,你怎么了,会这么想?”小芊生气地抓住越剑的双肩。

“今晚月色很美”他突然转变了话题,诙谐轻松地哼起了小曲。而一丝不安倏地投向小芊的心底。

他抓起小芊的手放在胸口。“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了光明……”

“不,就算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要有你陪在身边我就不会孤独害怕,你就是我的眼睛,用你的眼睛我看到了光。”小芊安慰道。

她抚摸着他的脸,她感到他异常的平静,平静之下的躁动象波浪冲击着她敏锐的手指,传递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神秘。她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

“余队长,队长……”小张惊喜喊地冲进老余头的办公室,兴奋地举着一张发黄的旧报纸。

“哦,又发现什么了,是中兴街拦路抢劫的小混混现身了?”

老余头心不在焉,“哦,早在我的预想的范围内,瞎咋呼啥,量那帮小混混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呵呵。”老余头说着握紧拳头,“这次来个一网打尽”。““唉!不是啦!不是的。”小张急切地辩解“就是二年前别墅杀人案……有了新情况。”小张神秘地压低声音凑近,神气实足地晃了晃手中的报纸。

“什么新情况?”老余头瞪大眼睛。

“是……”小张话未说完“嗖”地一声老余头从小张手中抽出报纸。“队长,看你……”小张不满地撅起嘴。

“喏,看这儿。”小张手指着报纸中缝最下边的一则寻人启事。

“哦……哦……原来范家还有个八岁男孩在下午放学后就离奇失踪了。”老余头诧异地瞪大眼睛,挠着头发嘟囔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是从那里发现的?”“是死者的女儿从地下室发现的,据死者的女儿说她从来都不知道还有个哥哥,父母从没有提起过。”

“看这里”老余头指着出生年月说,“推算当时男孩八岁,那么女孩只有三岁,那么小的孩子是不会有什么记忆的。”老余头点上香烟继续道。“从调查的资料中看,范太太是男孩的继母。而且寻人启事刊登出三个月范先生因脑溢血去逝,这件寻人启事就不了了之了。”

“对”小张接着说“为了家产,范太太对这个男孩的事讳莫如深缄口不提,而且在丈夫死后连续搬家,所以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男孩子。”“不管是为什么,我们找到了案件的侦破口”老余头说。“案件的重点在这个小男孩身上,把这张旧照片交给技术科的让他们模拟一张,他现在估计已有二十四岁了吧。”“是”“去吧,争取早日破案,到时候给你加个小花花”老余头说着指着小张的肩花笑道。“谢谢队长,不过警衔的事你是做不了主的。不过请吃饭是不可免的哟!”小张迅速敬个军礼。“去去,鬼丫头就知道吃,瞎咋呼啥?答应你就是啦”。“不,队长要击掌,您可会赖啦!”“好,好,好,小滑头。”老余头连声应允。

看着象燕子一样飞出去的小张,老余头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追查了二年的案情终于有了眉目,或许就柳暗花明了。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也象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融化了般。叼着烟,老余头哼起几句秦腔来……

“越剑,今天下午的表彰大会记着准时到,噢,今年你还是先进,呵呵”主任拍着他的肩膀乐呵呵地说道。

“嗯,主任,我知道啦!”他低着头木讷地回应。

“怎么又是他。”一个声音忿忿地在厂房上空徘徊,顷刻之间无数双眼睛在嘈杂中搜索,声音却象隐入岩石之下的鱼。

空气中散发着机器油腻的热气,热浪一拨一拨掷向四周。一阵死寂过后喧闹又重新升起飘散在闷热的厂房。

他沉迷于机器的轰鸣声中,重新构筑超越现实的纯朴幻想,他想到了“点”,是思想与情感的重合,是父亲、母亲和他之间的重叠形成坚实的一个“点”它不容分散与侵入。

不知为什么,她近来神情恍惚心砰砰直跳,仿佛有个人在向她心底里投掷阴影,让她忐忑不安的心象被追逐的小鹿。难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她不敢再往下想,不会的,没事的,她安慰自己,放慢了手中搓洗的衣物,怎么会呢,她自责地悔懊起自己。

在回家的路上他卖了几个柚子,这是小芊最喜欢吃的水果。平时因为贵,他很少舍得卖。为了让小芊早日看到光明,他必须要省。

他是多么想看让小芊看到光,看到他眼里的光。

他有太多的愿望想与她分享,是不是我太贪心了,他自语道。

“今天卖柚子了”小芊笑着问。“是,你怎么知道,闻到的?”越剑伸手刮了下小芊的鼻梁。“是,是闻到的,我的嗅觉很灵敏哟!”小芊笑嘻嘻地接过袋子。

“吃饭吧!”“嗯,下午,要开表彰大会,所以我要早点去。”“嗯”

吃过饭他来到厨房一直默默注视着忙碌的小芊,看着她洗碗,看着她把筷子一一插入竹篮,看着她拧着抹布把它们凉在铁丝上扽展……

“越剑,是你吗?”“是,是我”“还没走呢,快点去。”

“嗯,我走了……”越剑说着上前抱住小芊。“等着我……”

“怎么了?”小芊推开“我浑身是油,去,去,啊。”尔后她说道“我等你啊”

“咣当”一只碗从她手中滑落……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让她有点惴惴不安起来。

当表彰大会开到一半的时候,胸前带着红花的越剑被身着便衣的警察带走了……

“队长,从嫌疑犯家中搜到了,那张照片……”小张振奋地说“喏,就这张。”激动使她的手轻微地抖动。

“哦……”老余头接过照片,心情确格外地沉重。

越剑平静地承认在结婚前夕杀害继母的事。

最后他有一个心愿:死后将眼角膜捐献给妻子,让她看见光。

太阳缓缓地透过云缝,将一束束光辉洒向广袤的原野,金黄色的光点象滚珠扑向大地的角角落落……

纵使太阳尽情地燃烧着每一个分子,但依然无法到达一些偏僻的暗角,就象有一条迤逦的路通向人的心灵却只能管窥蠡测——人心似渊:渊底里永远居住着一株叫孤独的树。

小芊依然选择黑暗,在黯然中她拥有光明,她只想做井底的沙砾,聆听着大地的絮语,她始终坚信深爱的人,有着一颗纯洁的心:

有一扇门永远敞开着,有一盏灯永远亮着,只为迷失的灵魂,返程的路不再黑暗。

老余头黧黑的脸皱成一团,望着一群在院子门口嬉戏的小孩,他出奇地平静,换作往常他早就大呵一声,将他们撵得远远的。

可今天他没有,他看到的是:一张张陶醉在快乐中的脸,多么可爱灿烂的脸。

他想起了那张照片。

一张照片它所蕴含的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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