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和地上的庄稼一直和父亲的命运紧挨着。
他在为整个家庭命运的担忧中,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地上,他爱在地上种无数的庄稼,父亲干枯的心就是被它们滋润着。
炎热的夏天,我们好不容易把成熟的小麦收割在麦场上,还没有准备歇口气,父亲就已经盘算着把小麦田地犁耙平整,趁地里还潮湿,再种上油菜。
父亲种油菜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不能让地空下,家里孩子多,吃饭的嘴多,油菜成熟了,一年吃的油就够了,再少也能补贴一些家用。
说干就干,我们背着疲惫又开始新一轮的农忙了。黑黑的油菜籽从我们大大小小的手掌里了落在了厚重的土地上,我们困乏的四肢在落满种子的地上得到了宽慰,只要油菜籽长出来,我们的生活就好了。
那年的天气很好,雨水很充足,油菜长得很茁壮。在许多清晨和傍晚,我们路过自家油菜地,一种惊喜的感觉就穿透了我们的心。周围空气里满是油菜清香的味道,我们呼吸着这种空气,连嗓子都清亮了。
不久,我家田里的油菜花就陆续开花了。它一开始开花就显得富有力气,把我们这个铁路沿线荒凉的小村庄打扮的格外漂亮。
只见金黄色的油菜花重重叠叠地开放着,天然而不加雕饰的美把大地笼罩在金色的希望里,一地油菜花就像天空把阳光揉碎洒在地上一样。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的阳光把我们寒酸的村庄打扮的金碧辉煌。
要说农村是最不缺少正宗颜色的,苹果的红、辣椒的绿、茄子的紫,可这一地油菜花黄的正宗清雅,把其他色彩都比下去了。
我的父亲看着金黄弥漫着整个田里的油菜花,抽空也站在地埂边,沐浴在黄色的花海中。闪着光亮的油菜花在落日怒放的红光里绝顶美丽,我的父亲心理上快乐着,他焦黑的脸上露着红光。
孩子们就更高兴了,头上顶着无边的天空,在油菜地里用土块堆房子,用枯萎的油菜花编织花帽子,用手里的锄头互相击打,我们的笑声一直漂浮在那一片金黄上。当一阵风吹过,油菜花就像摇着金色的拨浪鼓,好看还好听。天地悠悠,我们的欢呼跳跃,蒸发了寂寞。
油菜花的长势好,理所应当结出的菜籽就很饱满。庄稼的果实和它的根系关系很大,根系壮硕,果实就饱满。眼看着我们家的油菜籽就要大丰收了,我的父亲格外大方,许诺我们如果油菜收成好,给我们四个孩子各买一双新鞋。
说到新鞋,我又是满眼的羡慕。我的脚上总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我的布鞋已经让我在班上彻底抬不起头来了,很多人一看我的鞋,就能准确判断我的农民子弟身份。我急切地想通过一双买的鞋改变自己的境况。
有一次一个亲戚送给我一双买的鞋,明明尺码很大,我还是义无反顾地穿上了。结果当天跑早操的时候,那双鞋子无数次差点就从我的脚上掉落,我就狠狠地用脚指头扣着鞋底,由于用力过猛,鞋子发出“噼吧噼吧”的声音,就像劈柴一样,这个声音把同学们都惊动了,他们纷纷朝我看来。
一时间聚集了这么多目光,我很不适应,脸刷地红了。可是尽管我的脸已经红到脖子里了,还是阻止不了“噼吧噼吧”的声响。我后面的一个同学,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一脚踩在了我的鞋上,鞋子一下子就从跑操的队伍里远远地飞出去了。
鞋子飞掉了,我的袜子上的遮羞布也被揭下来了,袜子上满是窟窿,几个脚指头都在外面露着,看上去那样丢人现眼。现在怎样难堪的丑像都包不住了。
可是那时我也是个小女孩,也是一个爱漂亮,爱面子的孩子,我的家庭条件不允许,我穿不了干净完整的袜子,穿不了合脚的鞋。
我的自卑已经远远地传到了天边的云彩上,云彩好像也含泪而黯淡,我感觉它们在为我哭泣。我的全身被突如其来的尴尬整蒙圈了,一时显得麻木和迟钝,自尊心在我的体内剧烈燃烧着,恨不得将我爆炸。
后来,我赶紧抬着脚去找鞋了,幸好那天同学们都跑累了,他们顾不上看我的大码鞋子和破洞的袜子。总之,我好像被这次的意外烫伤了,对鞋的渴望已经让我的眼珠子变红了。
我比谁都更加渴望我家的油菜丰收。在油菜花快要成熟的时候,我总是在放学后就去地埂上看上一眼,我手里摸着那一些已经长出的嫩绿的豆荚,恨不得催它快点成熟。当我看着那越来越繁密、长得饱满的豆荚,就满心欢喜的回家了。
我在梦里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一田的油菜花全部脱落了,颗粒饱满的小豆荚成熟了,我们把它放在麦场上,阳光下豆荚变干了,里面黑色的小豆豆就变成了崭新的人民币,我跟着父亲在琳琅满目的市场上挑选鞋子。
可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有一天我们刚刚收工回家,一个年老的烫着卷发的阿姨敲开了我家的门。她站在院子里,也不肯进屋,甩着手指对我的父亲说:“老张,你抓紧时间把你家的油菜收了。你家和我家的地是一整块,你的地在中间,我家的在地尾,你种的油菜我们没法犁地。犁完后马上就该浇冬水了,你们就这两天处理完,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的父亲用满手的尘土擦了一下脸,陪着笑对老阿姨说:“贾奶奶,你看能不能再推后几天,最多一周油菜就成熟了。咱们庄稼人都知道,庄稼成熟就那么几天。我看大渠还没有上水,还来得及,你给我们再宽限几天。”
父亲像对讨债的人那样,低声下气哀求着,一遍又一遍,“贾奶奶”还是把脸一拉,说:“不行,我家老头子说这两天就上水了。等上水了,先给我们派水,让我们尽量在白天浇,你还能跟着沾光呢。”
父亲还是一脸堆笑:“贾奶奶,每年水上来后,过一阵才给地里派水呢。最多过一周,我的菜籽就成熟了。我不耽误你的事情。”
“贾奶奶”生气了,甩下一句话:“给你说不行就不行,你咋这么啰嗦。你赶紧把菜籽收了,不要影响我犁地浇水。犁地的拖拉机我已经叫好了,就等着下地呢。”
“贾奶奶”说完,就甩着手,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父亲蹲在阳台上抽了一口烟,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不行呀,非得把菜籽割了。”
母亲平时很少发怒,那天她的脾气发得地动山摇,声嘶力竭地大喊:“我辛辛苦苦种下的菜籽,好不容易马上有收成了,你说的轻松得很,说割掉就割掉。菜籽是自己跑到地里的吗?人不出力气吗?现在青黄不接割下来,这不是要命吗。”母亲竟然坐在台阶上哭起来了。
紧接着家里就是大大小小的吵架声,我们惊恐地看着他们,小时候父母亲在遇到过不去的坎时,总是把彼此咒骂的非常难听,好像这样就能化解苦难,他们的怒火燃烧成滚滚火球,烫得我们浑身疼。
后来,我们对“贾奶奶”采取了惹不起躲得起的战术,每天很晚才回家,早晨很早就上地,反正我家里有三处地,她又不知道我们去哪块地上了,有的地里还种着玉米,藏在里面还看不见人。
能拖一天就能是一天,只要一天“贾奶奶”不来催,我们就安全一天,就像打了一个大胜仗。
就这样刚刚过了两天,第三天我们猫在玉米地里干活,“贾奶奶”找到了地埂前,狠狠地对我们说:“老张,都给你通知过了,让你赶紧收割你的油菜籽,你躲得不见人。我给你通知一下,你今天不收完的话,明天拖拉机给你犁到地里,可别怪我。”
我的父亲又哀求了几遍,他的哀求声被“贾奶奶”锋利的眼神击落在地上,化成了千疮百孔的小土块,又被踩得粉碎。这次无论如何不管用了。“贾奶奶”刚说完,扭头就走了,她走后紧跟着天空就冒出了几点雨滴。
父亲叹了口气,说了句:“胳膊拧不过大腿,她的老头子是生产科科长,管着我们。与其让犁犁到地里,还不如能收多少就收多少吧。”
油菜花还是那样金黄,嫩绿的豆荚奋力地生长着,可是,马上它们就在青黄不接中被毁灭了,那些打着包的豆荚,还未能享受够阳光的照耀,它就向黑暗去了。
不久,雨下得越来越大。我们愁苦的脸被突然降落的雨点打得像麻子一样,它也把正在闪亮登场的油菜花打得弯了腰,我一股怨气憋到了肚子里,肚子被不甘心胀得疼痛难挨。
我生气地对着地里的油菜花拳打脚踢,狠狠地踢着那金黄的花朵,一会功夫周围一滩油菜花就横七竖八地倒下了,我还用手撕扯着打着包的豆荚,抓起来远远地从地里扔出去,连哭带骂,骂这些像窝囊废一样的油菜花,怎么就不能快快成熟。
雨像冰刀一样从天上降落了,天气阴沉沉的,好像故意安排一场大雨把这一片金黄全部吸走,远远看去,油菜花上流着水一样的雨水,卷着金黄色的花朵落在地上,地上好像到处是黄色伤口,流出发了脓的黄浆。
我们的眼泪都在雨里流完了,我们一家人,四个孩子,两个 大人,在大雨中挥舞着镰刀在向金黄挥去,我感觉我手里切割的不是油菜花,而是一片金黄的生命。我的鼻梁和耳朵全是湿漉漉的,黑漆漆的一片,我呆呆地瞪着这一地金黄,它们突然成了一地黑暗。
也许是油菜花不甘心自己的命运,一会功夫,天空就像向下泼水,我们蜷缩在湿漉漉的油菜地里,手脚都在忙碌着,雨水往领子里直流,整个身子都在疼,暗影笼罩着金黄的大地,我感觉的门窗也在大雨中关上了。
我们六口人像极了一群亡命徒,除了手脚在动,似乎已经不是人了。干活的速度也非常快,黑暗中一大片油菜花忽远忽近,高低错落地纷纷倒地了。
头上的雨水、背上的汗水、脚下的泥水,已经完全把我们裹在一个水的世界里。我母亲做的布鞋,一阵功夫就吸满了水,泡的鞋面宽了许多,我的上身热气腾腾,脚下一片冰冷,我浑身已经麻木了。
我们头也不抬在大雨倾盆中压榨着自己身体的极限,后来,实在又累又饿,母亲说让我回家取点干粮来。
我在黑夜里打开了家门,取了几个干了的冷馒头,在保温壶里灌上点开水,就准备向地里走去。
这时候,我看见有几个人说着笑着,进了邻居家的门了。那个时候,我只想把油菜全部收在麦场上,我看见了人,就像看见救星。
我推开邻居的家门,用寻找同情的语气对来叔说:“来叔,我家里的油菜收不完了,明天就被埋在地里了,你能帮一下忙吗?”
来叔正在和几个人说话,那是几个年龄不大十几岁的男孩,他们和来叔在一个村上,当天正好来他们家玩,明天就要回去。
来叔看了一眼我,对他的儿子说:“小东,赶紧去帮一下,雨太大了,你们几个都去,我把羊安顿好,也过去。”
来叔的儿子和五六个壮实的男孩,跟着我出发了。我手里提着干粮的塑料袋上落满了眼泪,来叔的儿子和刚到的小客人们,他们手里的茶杯还没有送到嘴边,就冒着雨和我一起向对面的金黄色地里走去了。
到了地里,我的父母亲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他们得知是来帮忙的,我的父亲扒开几个冰馒头,一个劲儿让他们吃,他们拒绝了好几次后他才停下,他把冰馒头就着开水吃了几口,又隐身在油菜地干活了。
这几个农村孩子,他们动作麻利,特别有力气,愣是把冰冷的土地干出了热火朝天,我们都不冷了,大家干得特别带劲。
我稍微直了直身子,只见油菜地里装满了人,晃动的人影如一个个礼花,把油菜花田打扮的层次分明,漆黑的天空被手电筒的微光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倒地的和还在地上的油菜花仿佛是一盏盏金黄的宝莲灯,又像无数明亮的星星,好看极了。地里的人张开的双手就像帐篷一样遮挡住天上的雨滴,成为晴天。我的心里热了。
快到凌晨一点了,我们终于在细雨中把一地油菜花收割完拉到了麦场上,一起来到麦场上的还有我们那脱了水的疲惫。
油菜花在麦场上堆着,像一座山,它们还是那么金黄,在细雨中就像自由飞翔的飞花,上面笼罩的雾气正在袅袅升空。
那几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没喝上我家里的那一口热水,说着笑着去来叔家里了。我的父母说着一箩筐的感谢话,尽管我平时很反感这种车轱辘话,但是那时却那样动听。
油菜花终究没有收获最后的果实,我的父母费劲努力的汗水,就收了半袋油菜籽,和种下的种子差不多。
我们像被恶狼追上来一样在那个大雨滂沱的晚上抢收的油菜田,第二天开进了轰隆隆的拖拉机,随后变成一片黑色,静等水流漫过。
可是半个月后,我们的那块地才浇上水。我带着失落的心,穿着破烂的布鞋走在田埂上,一腔的辛酸洒在了那块被犁翻过来的干裂的黄土地上。
油菜杆和青黄不接的豆荚,都被我父亲送给来叔家喂羊了。当我路过来叔家的羊圈,几只大白羊津津有味大口咀嚼着细碎的油菜枝干,我的心突然释怀了,那些曾经傲人的油菜花,尽管它没有给我们家带来收成,但是它以另一种方式发挥了自己生命的价值。
哦,我家曾经的那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呀,它用它的颜色、香味,还有风吹过来唰唰的声音围拥住我的灵魂,它曾陪我颠沛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