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学校高出我们村一头,放学了,村里人家的炊烟和碗里的饭都被我们尽收眼底。
有一天,我刚刚放学提着书包走出校门,就看到学校门口的涝坝(村里人和牛羊吃水的地方)沿上站满了人,放学的孩子们一看情况,好奇心把眼睛泡得鼓鼓的,睁着笑眯眯的眼睛直接奔向涝坝。乡里孩子们的惊喜,全靠一年中发生的一两件怪事来填充。
孩子们毕竟小,身体上有优势,我们很快就从大人们的缝隙中间钻到了最前面。
当时正值中午放牛的人回来了,正在涝坝上给牛马饮水,涝坝上站满了黑压压的牛马,牛马的蹄子把涝坝踩起很多泥巴,泥巴也在它们的蹄子下到处乱飞。
这时候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老爷爷戴着一顶破毡帽,我给他取名破毡帽,只见他脸上泛起厚厚的愁眉苦脸,眉头越皱越紧,目光一下转移到那头黑色带白点的牛跟前,他一个健步冲上去,死死地抱住牛的犄角,大声地喊着:“偷牛啦!偷牛啦!”他的脸涨红了又变成绛紫色,就像旱地上长出的茄子。
这一喊,村里人都来看热闹了。正好是中午,高高的太阳照在破毡帽愤怒抽搐的嘴上,他带着一脸悲伤抱着牛头,对着牛的犄角看了又看,他仰着的头越抬越高,布满皱纹的脖子上几根青青的血管剧烈地抖动着。
我看见他贴在牛身上,大声喊着:“我的命根子呀,你跑哪里去了。终于找到了,你们这些人不怕遭报应吗?这哪里是偷?这就是抢呀。不怕遭王法收拾吗?不怕五雷轰顶吗?”
老人弯着身子,骂着极为难听的话,一边骂一边哭,身子激动地左右晃动,两只胳膊紧紧地粘在牛身上,眼泪装满了那一双老眼睛,他好像处在发疯状态。
他又对着牛开始说起话来:“自从你走了,我就吃不下喝不下,日子没法过呀。谁把你拉走了,快一年了。”老人微微肿起的左脸,又冒出一股泪水,嘴唇干裂着,就像我们村口的老榆树皮。
我看着老人家哭的样子,刚开始想笑,后来我也想哭,我看着他真不容易,好可怜。
后来,我们听清楚了,原来我二爷爷家的那头牛不是他的女婿买来的,而是偷来的,这头牛的主人今天找上门了。
“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家的牛?”我的堂叔开始问话。
“我的牛身上有八个白点,三个小的在肚子上,你数。”
我们顺着他说的方向,蹲下身子趴在牛肚子上看,果真有三个白点。
“你怎么现在才找呢?”
“我都找了快一年了。作孽呀,怎么什么都偷呀。富人的儿,穷人的牛,再找不到真活不成了。”老人又开始哭了。
只见涝坝被牲口踩得乱糟糟的,老人单薄的鞋子也陷在泥巴里,他皱着眉头,大把眼泪冲破皱纹流出来了,滚在乱蓬蓬的白胡子上,看起来那样失魂落魄。
“有话好好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村干部也到了,开始了解情况。
“这是我家的牛呀,有一天晚上我睡熟了,起来就看见草棚里的牛没有了,他们把拴牛的绳子都拿走了。真是造孽呀,乡里人没牛怎么活呢。”他继续嚎啕大哭。
“你别着急慢慢说。”村干部安慰了一下破毡帽,这时候我看到我的二爷爷的脸色突然白了,好像非常难受。
二爷爷瘦高的个子,让他看起来非常瘦弱,一身破烂单薄的衣服好像把他压得够呛,眼睛上的大眼袋快要耷拉到脸上了,身子长长的,就像一根干枯的棍子。
我的二爷爷家真的很贫困,他们的脸色和家里一样,常年是黑咕隆咚的,每个人都长着发愁的脸。
二爷爷突然口吃起来,说:“这是我家的牛,我女婿买来的,哪里是偷的?”
破毡帽的脸色更阴沉了,他激动地说:“庄稼人怎么无缘无故卖牛呢?”他的喊叫声引来了一阵风,也在涝坝上开始打转转。
二爷爷没有说话,对他来说说和不说都一样,都吵不过老人的大放悲声。
二爷爷的几个儿女开始围着老人七嘴八舌地叫嚷着,每个人的牙齿都咬得咯吱咯吱响,骂得声音缠绕成一团,分辨不出里面的内容。
最后村干部把大家都召集到二爷爷家,我也跟着进来了,屋里更是黑压压地围满了人。
我看着大人们的嘴一直动着,每个人都说着没有标点符号逻辑不清的话,谁也不知道说着什么。
二爷爷还是说牛是自己家里的,破毡帽气得捶胸金顿足说牛是他家的,从我看到破毡帽起他就一直哭,他的眼泪就像河水一样,汩汩地流在他那鄙陋的衣服上,滚在那已经磨出脚指头的布鞋上,他的哭声是那样荒凉和凄厉,我至今难以忘记,似乎一想起来都有些战栗,
破毡帽哽咽着说,自从他的牛丢了,他就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走街串巷,已经找了快一年了。有一次找的太晚了,他走在了一个河滩里,河里下雨发大水了,他差点被水冲走;还有一次走到了一个荒滩上,方圆百里连个鸡叫都听不到,他只好在一个坟头睡了一晚;还有一回好不容易看到一头跟他的牛长得像的牛,他冲上去想把牛拉过来时,差点被追来的牛主人打折腿。他说他在找牛的路上有时候连口水也找不上,一肚子苦水一言难尽。
二爷爷手里比划着,说自己的女婿十几年了就挣了这头牛,牛就是女婿买的。
破毡帽突然站起来,脸上露着痛苦的表情,他睁大爬满皱纹的眼睛,屋子里的人好像在他面前打转,他咬牙切齿地说:“反正牛找不到,我也回不了家。早晚都是一条命,你们拿去吧。”
他突然冲开人群,嘴角上咧着一条痛苦又可怕的皱纹,跑到二爷爷家的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把菜刀放在二爷爷手里,让二爷爷杀了他。
他握着菜刀的双手颤抖着,二爷爷的手也在颤动着,二爷爷站起身来,手里紧紧地按住那把菜刀,带着怜悯地表情对那个破毡帽说:“你先放下,咱们有事好好说。”
看到破毡帽的这个动作,大家都吓坏了。人命关天,可不能出乱子。
村干部赶紧站起来说:“都一把年纪了,别乱来。我们都是老庄稼人,牲口和人一样,时间长了,谁养的就和谁亲,我们把牛拉出来,这头牛跟着谁走,就证明是谁家的。”
这个处理办法,大家都觉得可行。于是他们又把那头浑身黑色长着犄角,还有八个白点的牛拉到了涝坝上,让二爷爷和破毡帽分别去牵。
大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大家围在涝坝跟前,那头黑牛呼哧呼哧喘着气竟然朝二爷爷冲过来,好像要把我的二爷爷撞翻。就在这时破毡帽赶紧跑过来,在涝坝沿上捡起一根木棍,还有半个破塑料棚,他边敲边发出“哞哞哞”几声奇怪的叫声,那头黑牛竟然乖乖地站住了,摇晃着尾巴来到破毡帽跟前。
破毡帽对着黑牛头摸了又摸,就像他的儿子,黑牛顺从地站在破毡帽身边,悠然地摇着尾巴,一副满足的样子。
大家都不说话了。那时候村里人都很穷,二爷爷没有问破毡帽要饲料费,破毡帽也不再追究牛是怎么来到二爷爷家里的。两位贫困的农民,他们在极为困难的日子里,彼此原谅了过错,还互相给了对方安慰。
二爷爷的女婿确实偷来了破毡帽的牛,因为他想孝顺自己的岳父。他本来快要做光棍了,二爷爷把女儿嫁给了他,他想报恩,可是他尽力了,却无能为力,就偷了那头牛,骗二爷爷说牛是买的。
在破毡帽临走的时候,我的二爷爷一家人,还有村上的人也包括我们这些小孩,都赶过来送他。
破毡帽一边牵着牛,一边紧紧握着二爷爷的手,依依不舍。后来破毡帽和牛越走越远,二爷爷一只手一直在空气中摇晃着,他的眉毛皱成一团,牛走了,牛圈空了,我的二爷爷的心也空了。
风钻在他空空的裤腿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黑牛的牛圈,又转头看着远去的黑牛,他的脖子越伸越长,涝坝里的雾气开始缭绕在村子上空,最终也遮住了二爷爷眼前的路,雾气笼罩着一个亮闪闪身影,我的二爷爷看上去那样高大。
我的二爷爷和破毡帽,还包括村上的所有老人,他们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几次村子,眼里全是穿着破烂的村民和行走的牛马。
他们终其一生所依靠的东西极少,生下来看到的世界也是闭眼时的世界,生命里只有自己村庄这一唯一的形态。可就是这些没有任何见识的农民,却固守着美好的情感。他们在穷困中保持了善,他们善得纯粹、善得无私。
我小时候就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着,我们和牛吃同样的水,睡的土炕和牛圈连着,耕地的时候,牛在前面拉犁耙,人在后面扶犁耙,人成了牛,牛也是人。
我看着二爷爷的牛被拉走了,我心里竟然难过起来。我想我已经上了小学,过几年上完初中,像村里大一些的女孩一样,在外面打工一两年,我就该出嫁了。我未来要嫁的人家会不会也买不起牛,会不会也把别人家的牛牵来。
后来,我很幸运没有很早出嫁做农妇,还上了很多年的学,我属于那个村子,可是村子并没有像祖辈一样刻画我。我开始改头换面,这是我的幸运。这幸运来自于教育这个伟大的发明,也来自父亲不满现状的微光。
我也无数次告诉自己,无论怎样,现在乡亲们和我的生活都有实质性的变化,时代真好,给我们村子开了一道缝隙,接着又变得很宽,我们不再被贫困包裹,我们曾经堆积的一小堆一小堆的无知也慢慢被打碎,拆散了,我们一个个向外走,虽然也会在时代的脉搏上叹气,但终究能看到山外面的世界,这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