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讲缘分,牛与人也讲缘分。
听母亲说,我家曾买过一头黑牛,黑牛光吃不好好干活,犁地的时候总是扭着屁股不协调,撒野偷懒。后来,实在没办法,父亲只好卖掉它,专门去山里买了两头黄牛。
大约在我7岁的时候,我和妹妹基本就成了这两头牛的主人,父亲安排我们喂牛放牛以及其他所有工作。
那两头黄牛,一头稍微老沉一点,浑身黄褐色,很高,很壮实,性子慢,我们称它“大牛”。另外一头浑身浅黄色,身上还有几个白点,略显年轻,尾巴短,性子着急,我们称它“小牛”。
大牛和小牛在我家的时候,那根牛缰绳就一直拉在了我和妹妹的手里,放牛、填草、打扫牛圈,拉牛粪都是我们的活,那时候我家里还养着一头骡子,骡子总是用蹄子踢我们,我们都喜欢大牛和小牛,不喜欢有攻击性的骡子。
我们一家人对牛极其看重,老家土地时常干旱,不怎么长庄稼,秋收后我们种完麦子就在地里给牛种上一些包谷草和胡萝卜。胡萝卜是我们小时候的主要粮食,也是牛的主要粮食。父亲要求我们把胡萝卜上的泥淘洗的干干净净再去喂牛。
我们把淘洗干净的胡萝卜一部分上锅人吃,另一部分就装进草框喂给牛吃。所以整个冬天我们的手因为给牛淘洗粮食被冻得高高地肿起来。
到了夏天地上有青草的时候,奶奶很早把我们叫醒,摸着我们的头说:“我的娃乖得很,去把牛放得饱饱的,牛长壮实了,我们坐上牛车去看你的太奶奶。”
那时候我们能出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相隔十公里左右的另一个村子的太奶奶家,一年也就几次,我们满心欢喜接过奶奶递来的牛鞭,沿着奶奶手指的路,就跟着牛出门了。
到了路上,前面走着一大一小两只牛,后面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娃,看上去就像一群伙伴。清晨蓝蓝的天上撒着白丝带一样的几丝白云,牛在前面悠然摇晃,后面两个女孩踩着牛的脚印一蹦一跳,甩着奶奶扎好的小马尾,上面还帮着一根红头绳,那无限安闲的样子使路过的人看了眼睛发亮,在心里勾起一股美妙的幸福。
到了地上后,微风吹来脸上凉飕飕的,无数亮闪闪的小水珠留在草叶上,草叶紧紧贴在旁边的小麦地上,看样子我们的大牛和小牛可以好好吃一顿了。
可是很早就被放出来的牛瞌睡没睡醒,对我们的好意并不领情。它们开始大发脾气,满世界乱跑,在快要收割的麦地里蹚出一道道印子。我和妹妹在后面干着急,远远地落在它们后面,追也追不上,浑身湿透了,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庄稼地里跑来跑去。
这两头牛毕竟和我们时间长了,等听到我和妹妹的哭声后,它们的脾气马上发完了,把头转向我们,并朝我们走来了,低下头安安静静在地埂上开始吃草。
等快吃早饭的时候,我们赶着牛回家的时候,路上的乡亲们夸上我们一句:“老张家的牛肚子都吃起来了,我家里的人也睡,牛也睡。”
到了家里,奶奶看到鼓鼓的牛肚子,笑着摸着我们的头,开始给我们端上一碗面糊糊,递上一个白馒头,我们就蹲在院子里开始吃早饭。拴在院子里的大牛小牛甩着尾巴,两只闪着灵气,长着双眼皮的美丽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们吃饭,就像我们不说话的亲人。
我估计我家的牛也把我们当成了它们的亲人,每当我们给它在牛圈里喂草的时候,它就转过头用大大的眼睛悠然地看着我们,从来不抢着吃,生怕吓着我们。大概它们觉得,我们这么小就照顾它们,它们心上也过意不去。
小时候秋收时村里的牛都在一起放,一些大姑娘带着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每天划片放牛。小孩喜欢跟着大姑娘,感觉跟着她们很安全。
大姑娘们手里总是拿着针线给自己准备嫁妆,她们拼命地缝呀、缝呀,绣鞋垫、绣枕头,还幻想着自己要嫁的人,说到谁谁的对象时,姑娘们都红着脸,好像自己快出嫁了。孩子们最喜欢听她们聊结婚订婚的新鲜事,非常有趣。大姑娘们也喜欢带着我们,只要到了地上,她们就坐在地埂上挥舞着针线活,赶牛的事情全部指派孩子们去做。大家各有所需,其乐融融。
有一次,一个大姑娘家的牛快要跑到人家的庄稼地里了,她就派我去给她赶牛。
她家的牛就是那种脾气火爆的,等我还没走到它跟前时,它就准备抬起蹄子踢我,吓得我不敢前进一步。可是它已经快要跑到地里吃庄稼了,我不能不管,我就拿了一直棍子,开始在地上打了两下,嘴里喊了两声。
就在这时,那只黑牛竟然晃着两只牛角朝我冲过来,我吓得连喊带跑。我年龄小,但是放牛的工龄也算很长了,要是被牛角戳一下,那还是不得了的大事。我扭头一看,我家的大牛和小牛也在附近吃草,我赶紧跑到大牛的身边,大牛用深邃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目光很强烈,它好像看穿了我的惊慌,马上把头扭过去。
它抬头看见了冲过来的黑牛,也顺势迎了上去,小牛也跟着上去了,我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能量,我家的牛要保护我了。三只牛之间的大战即将开始了,我站在后面看着,但是安全感却像潮水一样涌上我的身体,我不再惧怕。
黑牛欺软怕硬,看见两头牛追上来,它又跑远了,我终于安全了。我拍了拍大牛的背,夸了一句:“还是没有白养你。”牛还是低头吃草,晃动着尾巴,不知道我说的什么。
等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赶着牛羊回家了。这时候那些刚才手里还拿着针线的矜持的姑娘们,有的骑在牛背上,有的坐在马背上,有的骑在毛驴身上。刚才准备戳我的黑牛身上也驮着一个胖胖的姑娘。
里都是机器耕种,牛用不上了。我们家的大牛和小牛的命运也开始变动了。
父亲先把小牛送到了我和妹妹也把牛拉倒地埂上,牛站在我们前面,在我们跟前嗅了嗅,我们一下子跳到它的背上,牛驮着我们,从高高的坡上往回家的路上走。
我骑在大牛身上,看着成群结队的牛马齐头攒动,准备回巢。姑娘们挥着因为干活而粗糙的手在空气里摇晃着,金色的田野躺在夕阳下,热风一阵一阵吹过牛羊和人,放牛的姑娘小伙孩子们坐在牛背马背上一起一伏,成队的牛马卷起一团团黄色的尘土,整个队伍浩浩荡荡,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
后来,我的父亲为了我们的前途,准备拖家带口去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听说那叔叔家里,叔叔家和我们家也就相隔十几米,可是两头牛再也见不了面。有几次,我们给大牛填草的时候,它不像往日一样跟着上来,它在草上闻了闻,没有兴致,最后索性不去咀嚼,到嘴的麦草悬在嘴角,它好像看不见牛槽里还有食物,有时候眼睛里总是流出很多的眼泪,母亲说大牛在想念小牛,牛真的有感情。
我家里留下的大牛被一个牛贩子拉走了,当牛被装在牛贩子扎满栏杆的车里时,母亲一面送它,一面用手抹着眼泪,还带着一些哀求说:“这头牛能干活的很,我们才养了七八年,你照应好它,别累坏了。你卖给庄稼户,它还能好好干几年,可别杀了它,现在的牛肉没味道。”
牛贩子嘴里答应着,眼睛却再也没看我的母亲一眼,就开着车走了。母亲跟着牛贩子的车跑了好一阵,母亲说她看到大牛的眼泪把身上的牛毛都流淌湿了。
后来晃动的大牛变成了深黄的小点,最后完全消失了,母亲看见涝坝上正在吃水的别人家的牛正被涝坝上腾腾升空的雾气包围着,母亲叹了一口气便低着头回家了。
母亲进了院子,朝牛圈走去,她拿起扫帚低头打扫牛圈,一言不发。
等我们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家的牛圈已经空了。我跑进去看了很多次,望着里面只剩的孤独的牛槽,牛槽中间还留着过年时贴的春联“牛槽迎春到”,鲜红的崭新的对联被吹进牛圈的风摇晃的沙沙作响,我嗅着微微飘出的牛粪和草料的气息,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年龄小,可是我很难过,我家的牛,我童年的最好的伙伴,就这样分别了。
后来母亲打听到消息,大牛还是被牛贩子杀了,母亲无数次叹息:“那个牛贩子心真黑,那么好的牛,怎么能下得了手。还能好好干几年地上的活,心可真硬。”
可是家里决定要卖掉牛的时候,牛注定就有这样的命运。可是,那时家里也毫无办法,我们匆匆忙忙准备着收拾东西搬家,已经顾不上哀叹牛的命运了。
我们搬家了,母亲拼命地干活,她跌倒爬起在地里忙活,她彻底变成了牛,尝过土地的所有味道。有时候她太累了,就说上一句:
“你看这地埂上的草多好,要是我家的牛在的话,就吃美了。”
“你看地边这么宽,机器耕不了,要是牛在的话,我们就不用铁锹挖了。”母亲嘴里念叨着牛,目光离不开地,牛是我家的一份子,她不会不动情。
过了两年,叔叔也搬走了,小牛也被卖掉了。小牛的命运我们再也不得而知了,不知是餐桌上的牛肉,还是在地里耕地。
我时常想起我家里的牛,我家的牛很踏实,默默无闻,它们永远不争不抢,有时候粮草被骡子抢走也默默地看着。它们那样实诚,干活从来不偷懒,我家的地里到处都洒满厚重又深刻的牛蹄印,牛是我家的拐杖,绕着我们全家的手转动,它和我们充分领略了生活。
“天下何处无草,天下何处无牛”,当初放牛的孩子早就没有牛放了,她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土地,可是牛却没有离开她,她现在笨拙、质朴、永不停歇,但心怀善意,她家的牛把这些印记全部留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