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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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我看到一个浑身透着污垢，头发已沾成一片，有时还残留一些小麦麸皮的人，他凸出的眼神无神地瞅着前面的路，黧黑的脸上胡子拉碴，还架着一副被污迹锈满的眼镜，他的腿使劲地挺直向前伸着，摇摇晃晃磕磕绊绊走在路中央，他的这个形象，让我无论如何也想联想不到他最初的样子。
我注视着他，眼泪就流出来了，我仓促地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就想起人生这件大事。
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也读了几本书，关于对命运最早的思考就来源于这个叔叔。我看到他时就想，人生真是太无常，下一秒发生什么，你永远想不到。或许你刚刚还是花团锦簇，可是一转眼就凋零枯萎。
小时候，我们搬到了一个新地方，我们的田地和房子离得很近，连成一片。正值玉米已经长成半人高，整个田地一片葱茏，玉米叶子又绿又长，在暖洋洋的风里自由地摇摆着，忽远忽近，泥土的清香从四面八方飘到了我们的鼻孔里。
小时候我对美如仙境的家乡风光一点都不领情，还很讨厌。因为，无论在什么样的风景里，我的父母亲都会像一群牛羊一样把我们赶到地里，干着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称的沉重的农活。
有天，天气特别晴朗，太阳暖烘烘地照射在大地上，叫醒了周围沉睡的一切，一大片一大片绿色的庄稼欣欣然舒展起来了，风轻悄悄的，太阳软绵绵的，在绿色中劳作的我们成了画中人。
我们正在给玉米除草，每个人占着一行，挥动着锄头，不偏不倚瞅着杂草锄下去，然后再把猪能吃的捡起来扔在旁边的框子里。一会功夫，我们几个小孩子就开始累得腰酸背疼。
就在这时，我看见远远地从地埂上走过来两个人。前面一个男士，只见他上身穿着米色的衬衣短袖，腿上穿着白色的裤子，头发乌黑发亮，脸色红润，鼻子上架着一副明亮的眼镜，看上去就像视察工作的大领导。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士，穿着雪白的长裤，显得她的腿特别修长，上身穿着粉红色短袖，脸上笑盈盈的。他俩一边走，一边高兴地交流着。
我老远就看到了这两个人，我的眼睛呆呆地朝着他们看去，他们看起来那样闲适和幸福，他们的脚踩在田埂上是那样轻盈和优雅，与众不同，格外耀眼，好像是天外来客。
我羡慕他们，我渴望有一天能够像他们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走在铺满绿色的田间地头，悠闲的欣赏风景。
我的父亲眼睛很尖，老远用声音前去迎接这两个人，他大声地问好：“司科长，怎么今天有功夫来地上了。”
远处传来一阵应答声，可是我没有听清里面的内容。
那两个人走近了，父亲停下手里的活，穿过脚下的玉米苗，整个身子迎了上去。
我的父亲非常了解自己的地位，他觉得种庄稼的人很低，特别尊敬任何一级领导，甚至达到了恭敬的地步，他觉得凡是当上领导的人，都有文化，和他们泥腿子不一样。
他走上前去，弯着腰，脸上盛满了笑容，对那个戴眼镜的男士说：“科长亲自来地上了。你喝水吗？我们家里刚刚带来的水，你不嫌弃的话，喝上两口，这会天气热了。”
只见戴眼镜的叔叔身后那个穿着漂亮的阿姨，白白的脸上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她客气地说：“不用不用，老张，你们好好忙。我们就在地上散散步，没其他的事情。”
原来他家里的地和我家的地挨着，这时我才知道。但是，我从来在地上没有遇见过他们，而我们家恨不得每天都睡在地里，活永远也干不完。
他们的外表不接地气，可是说话却很客气很亲切，让我一下对他们有了很强的好感。原来这个当干部的叔叔，待人这样和蔼，看样子他是个好人。
戴眼镜的叔叔继续说：“老张，你们一家人都很能干，能吃苦，这么小的娃娃都会干活，不容易。你们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那时候被贫困压着喘不过气的父亲弯着腰说：“不行呀，司科长。我们家里娃娃多，吃饭的嘴多，这庄稼也说不好，看着长得还行，如果天上不下雨，收成就说不上了。”
叔叔摆了摆手说：“别这样说。什么是好日子，一年比一年有进步，就是好日子。你们一家人很实诚，又这么吃苦。生活慢慢就好了。”
说完，他们继续前走着，对着对面的庄稼地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我的眼睛一直跟着他们转，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不可逾越的高墙，墙的这边是汗水裹着泥土的脏累，叶子刮脸的疼痛已经麻木，每天耷拉着脑袋像牛马，庄稼是生活的全部；墙的那边闲适自在，讲究生活，不关心庄稼长得好不好，生活散发着幸福的浓浓醇香。
他们走远后，父亲告诉我们，刚才那是两口子，家里有两个孩子，男的姓司，是生产科的科长，专门管种子的。
父亲又说了一番我们天生就是受苦的命之类的话，我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们两个人那干净、时尚、幸福、潇洒的样子就深深地映在我的脑袋里了。我无数次希望自己能够梦见，有一天也能像他们那样悠闲地在田野上转，可是我终究未曾做过这样的梦。
因为父亲叫他司科长，这个姓正好和课本上学过的故事《司马光砸缸》里的主人公挺像，我以后就默默地称呼他“司马光”。
但仅仅过了一年后，我们在地上干活的时候，又遇见了他们。这一次他们实实在在在地里干活，“司马光”身上穿上了粗糙的衣服，他的妻子也和我的母亲一样，头上围了一块头巾，真个身子匍匐在地上劳作着。
我很好奇，就问父亲，他们为什么也到地里干活了，父亲说，上级不让“司马光”当生产科科长了，现在他和我们一样，要种地了。
之后再遇见“司马光”，他的样子就全变了，那个风光无限，神采奕奕，干干净净的形象再也没有出现过。
只见他穿着破烂的衣服，在包谷地里抱起沉重的袋子，一转身就扔在农用车上。晚上挥着铁锹在地上跑来跑去给庄稼浇水。地埂上那一颗颗的葵花盘通过他的那双粗糙的大手，变成了葵花籽装在塑料袋子里。“司马光”干起农活来也真是一把好手。
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在他们身上看到过生活发生巨变后不适的沮丧。他们尽管头上流着汗，两个人还是坐在地头望着彼此笑，“司马光”从破布袋子里拿出苹果在裤子上擦一下，顺手递给阿姨，阿姨接过苹果，放在雪白的牙齿中空间，“咔嚓咔擦”就下肚了，生活照样很美好。
可是，不幸又来了。有一天“司马光”在地里突然栽倒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后来阿姨把他紧急送到医院，医院确诊他得了脑中风，他再也站不起来。
灾难猝不及防的就降临在这个家里，没有丝毫的征兆。
两个孩子正在上学，家里干不完的农活，一家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高个子阿姨每天匆匆忙忙地干完地里的活，就跑到家里去给“司马光”做饭。
一个人哪能扛得住呀！我从阿姨那焦黑的脸上，那粗糙的像树杈一样的手上，还有那越来越没有光泽的眼睛里，我知道了她的艰难，她的辛酸从四面八方爬上了她的全身，家里到处弥漫着灾难的气味，她吸一口胸口都疼。
我们一家人都很健康，繁重的农活都压得我们喘不上起来。可是，一个女人，一个瘫在床上的病人，两个孩子，生活怎么办？
生活不会因为你的任何灾难而停下等你，你还得往前走，哪怕把牙咬烂了，也往肚子里吞。
后来，我们在冬天农闲时候，就会看到高个子阿姨推着“司马光”出来晒太阳，我们那最清澈的阳光，富裕的洒在每一个人身上，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暖洋洋的。“司马光”黧黑的脸上照出了希望的红晕。
可是当他一张嘴，我听到那些“嘟嘟嘟”好像舌头被线团困住发出的声音，那些沉重的音符就像他沉重的身子一样，我就感到揪心的难过。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意气风发已经彻底被疾病剃掉了，很彻底，不留一点痕迹。
我的父亲对人的尊重从来不因为身份而改变。他见到了“司马光”后还是很谦恭地走上前去问候，弯下腰说：“司科长，现在身体好点了没。有什么帮忙的就说，家里的四轮车闲着呢，需要的话就喊一声。”
“司马光”嘴里哼哼着，身体颤颤悠悠地向我的父亲靠来，可是他又缩回到轮椅上去了，因为他没有力气。生活中的很多事情，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过，我的父亲看着“司马光”眼里湾了泪水，可是他却对我的父亲笑了一下。
后来，阿姨不停地推着“司马光”去医院里看病，我无法想象“司马光”那个庞大的身躯，阿姨是怎样一点一点搬下来，又一点一点搬上去的，再丰富的想象力都想象不出来。
再后来，我们看到高个子阿姨手里推着的推车不见了，“司马光”竟然摇摇晃晃地拄着拐杖站起来了，只见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扛着那千斤重的疾病，颤颤巍巍向前挪步。他的身子笼罩着一种打不死的倔强，他吃力地呼着热气，汗珠流在脸上有点烫手，他走过的地上满是斑斑驳驳、密密匝匝的拐杖留下的小圆点，在太阳下好像变成了金色的大道。
无论什么时候，阴风怒号，还是浊浪排空，我们总是看见他在挪动，一天都不耽搁，刚开始他蹒跚在门跟前，后来逐渐到村里，再后来到村口，最后还在街上往返，最后他丢掉了拐杖，能摇摇晃晃地独自走路了。
命运的倔强能产生无数奇迹，他曾经被预言再也站不起来，他却站起来了，尽管总是不稳当，可是，他朝着命运呼喊着，他站起来了。
当农忙时他的爱人顾不上做饭时，他就颤颤巍巍地走到街上的饭馆，推开门问店主讨要一些饭菜，那些店主什么也不说，给他打包一些食物，他的双手颤颤巍巍接过这些温暖的饭菜，迈着沉重的双腿从四五公里的地方回家，拿到地上让他的爱人吃。每当这时，他的爱人总是告诉他别再去问人讨饭了，他就笑一下，他的爱人吃着吃着就哭了，他伸手去给她擦掉眼泪。
有一次，我们又在玉米地里和他相遇了，只见高个子阿姨拖着袋子飞快地向前移动，手里黄灿灿的玉米棒子很听话的从她的手里钻到了袋子里，等一袋子装满，她用一只手搭在袋子底部，一只手抓住封口，一把扛到肩膀上，放在小推车里，看上去非常麻利。
这时候，我看见“司马光”也站在地里掰玉米。他干活就干得非常艰难，只见他用嘴衔着编织袋的一角，一只能动的手从那高高的玉米杆子上把玉米卖力地往下拉，拉下来后再用嘴巴把玉米的穗子咬开，再拔掉上面的皮，每掰下一个玉米棒子他都气喘吁吁。如果你恰巧路过，你一定会哭。
在又闷又热的玉米地里，他的衣服全部湿透了，汗水顺着耳朵一直往下流，他拼尽全力对抗苦难，脸上一脸满足，头也不抬，一分钟都不曾歇息，一直在忙碌着。他的爱人只要扭头看见他，就很安心，继续飞快地干活了。他们的汗水热气腾腾，燃烧着生活的希望。
等爱人收工回家做饭时，他就一直呆着地里看护着自己的庄稼，一刻也不曾离去，他用他不再健全的身体托举着自己的家，他爱自己的爱人，爱自己的儿女，只要他还能动，能看到自己的家人，就足够了。
可是就在一个九月的早晨，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突然看见一个个头高大的男孩，只见他哭得天昏地暗，头上顶着白色的孝布，一路磕头一路痛哭。原来他就是“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光”在一个早晨去市场上给爱人买菜的时候，跌倒在市场门口，就再也没有醒来。
当公安局的人把电话打到高个子阿姨手机上时，她的双手正在果树枝上奋力劳作，她一脸惊愕，缓不过神。等回过神来，她赶到市场门口，她的爱人，那个坚强的男子汉，相依为命的“拐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听说她的儿子哭得晕倒了几次，醒来后就摇着他的妈妈的肩膀一遍遍质问，他的爸爸怎么说没就没了，爸爸是怎样离开的。高个子阿姨也只是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马光”就这样走了，留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走得那样简陋和匆忙，甚至没有坐在自家的炕头。他那多舛的命途就像天边的那片白云，瞬间就飘得无影无踪。
当我再次回到村里，再也看不到那个摇摇晃晃的，充满不甘向前迈步的人了，他终究还是去了。
走在路上，我看到一个浑身透着污垢，头发已沾成一片，有时还残留一些小麦麸皮的人，他凸出的眼神无神地瞅着前面的路，黧黑的脸上胡子拉碴，还架着一副被污迹锈满的眼镜，他的腿使劲地挺直向前伸着，摇摇晃晃磕磕绊绊走在路中央，他的这个形象，让我无论如何也想联想不到他最初的样子。
我注视着他，眼泪就流出来了，我仓促地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就想起人生这件大事。
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也读了几本书，关于对命运最早的思考就来源于这个叔叔。我看到他时就想，人生真是太无常，下一秒发生什么，你永远想不到。或许你刚刚还是花团锦簇，可是一转眼就凋零枯萎。
小时候，我们搬到了一个新地方，我们的田地和房子离得很近，连成一片。正值玉米已经长成半人高，整个田地一片葱茏，玉米叶子又绿又长，在暖洋洋的风里自由地摇摆着，忽远忽近，泥土的清香从四面八方飘到了我们的鼻孔里。
小时候我对美如仙境的家乡风光一点都不领情，还很讨厌。因为，无论在什么样的风景里，我的父母亲都会像一群牛羊一样把我们赶到地里，干着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称的沉重的农活。
有天，天气特别晴朗，太阳暖烘烘地照射在大地上，叫醒了周围沉睡的一切，一大片一大片绿色的庄稼欣欣然舒展起来了，风轻悄悄的，太阳软绵绵的，在绿色中劳作的我们成了画中人。
我们正在给玉米除草，每个人占着一行，挥动着锄头，不偏不倚瞅着杂草锄下去，然后再把猪能吃的捡起来扔在旁边的框子里。一会功夫，我们几个小孩子就开始累得腰酸背疼。
就在这时，我看见远远地从地埂上走过来两个人。前面一个男士，只见他上身穿着米色的衬衣短袖，腿上穿着白色的裤子，头发乌黑发亮，脸色红润，鼻子上架着一副明亮的眼镜，看上去就像视察工作的大领导。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士，穿着雪白的长裤，显得她的腿特别修长，上身穿着粉红色短袖，脸上笑盈盈的。他俩一边走，一边高兴地交流着。
我老远就看到了这两个人，我的眼睛呆呆地朝着他们看去，他们看起来那样闲适和幸福，他们的脚踩在田埂上是那样轻盈和优雅，与众不同，格外耀眼，好像是天外来客。
我羡慕他们，我渴望有一天能够像他们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走在铺满绿色的田间地头，悠闲的欣赏风景。
我的父亲眼睛很尖，老远用声音前去迎接这两个人，他大声地问好：“司科长，怎么今天有功夫来地上了。”
远处传来一阵应答声，可是我没有听清里面的内容。
那两个人走近了，父亲停下手里的活，穿过脚下的玉米苗，整个身子迎了上去。
我的父亲非常了解自己的地位，他觉得种庄稼的人很低，特别尊敬任何一级领导，甚至达到了恭敬的地步，他觉得凡是当上领导的人，都有文化，和他们泥腿子不一样。
他走上前去，弯着腰，脸上盛满了笑容，对那个戴眼镜的男士说：“科长亲自来地上了。你喝水吗？我们家里刚刚带来的水，你不嫌弃的话，喝上两口，这会天气热了。”
只见戴眼镜的叔叔身后那个穿着漂亮的阿姨，白白的脸上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她客气地说：“不用不用，老张，你们好好忙。我们就在地上散散步，没其他的事情。”
原来他家里的地和我家的地挨着，这时我才知道。但是，我从来在地上没有遇见过他们，而我们家恨不得每天都睡在地里，活永远也干不完。
他们的外表不接地气，可是说话却很客气很亲切，让我一下对他们有了很强的好感。原来这个当干部的叔叔，待人这样和蔼，看样子他是个好人。
戴眼镜的叔叔继续说：“老张，你们一家人都很能干，能吃苦，这么小的娃娃都会干活，不容易。你们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那时候被贫困压着喘不过气的父亲弯着腰说：“不行呀，司科长。我们家里娃娃多，吃饭的嘴多，这庄稼也说不好，看着长得还行，如果天上不下雨，收成就说不上了。”
叔叔摆了摆手说：“别这样说。什么是好日子，一年比一年有进步，就是好日子。你们一家人很实诚，又这么吃苦。生活慢慢就好了。”
说完，他们继续前走着，对着对面的庄稼地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我的眼睛一直跟着他们转，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不可逾越的高墙，墙的这边是汗水裹着泥土的脏累，叶子刮脸的疼痛已经麻木，每天耷拉着脑袋像牛马，庄稼是生活的全部；墙的那边闲适自在，讲究生活，不关心庄稼长得好不好，生活散发着幸福的浓浓醇香。
他们走远后，父亲告诉我们，刚才那是两口子，家里有两个孩子，男的姓司，是生产科的科长，专门管种子的。
父亲又说了一番我们天生就是受苦的命之类的话，我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们两个人那干净、时尚、幸福、潇洒的样子就深深地映在我的脑袋里了。我无数次希望自己能够梦见，有一天也能像他们那样悠闲地在田野上转，可是我终究未曾做过这样的梦。
因为父亲叫他司科长，这个姓正好和课本上学过的故事《司马光砸缸》里的主人公挺像，我以后就默默地称呼他“司马光”。
但仅仅过了一年后，我们在地上干活的时候，又遇见了他们。这一次他们实实在在在地里干活，“司马光”身上穿上了粗糙的衣服，他的妻子也和我的母亲一样，头上围了一块头巾，真个身子匍匐在地上劳作着。
我很好奇，就问父亲，他们为什么也到地里干活了，父亲说，上级不让“司马光”当生产科科长了，现在他和我们一样，要种地了。
之后再遇见“司马光”，他的样子就全变了，那个风光无限，神采奕奕，干干净净的形象再也没有出现过。
只见他穿着破烂的衣服，在包谷地里抱起沉重的袋子，一转身就扔在农用车上。晚上挥着铁锹在地上跑来跑去给庄稼浇水。地埂上那一颗颗的葵花盘通过他的那双粗糙的大手，变成了葵花籽装在塑料袋子里。“司马光”干起农活来也真是一把好手。
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在他们身上看到过生活发生巨变后不适的沮丧。他们尽管头上流着汗，两个人还是坐在地头望着彼此笑，“司马光”从破布袋子里拿出苹果在裤子上擦一下，顺手递给阿姨，阿姨接过苹果，放在雪白的牙齿中空间，“咔嚓咔擦”就下肚了，生活照样很美好。
可是，不幸又来了。有一天“司马光”在地里突然栽倒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后来阿姨把他紧急送到医院，医院确诊他得了脑中风，他再也站不起来。
灾难猝不及防的就降临在这个家里，没有丝毫的征兆。
两个孩子正在上学，家里干不完的农活，一家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高个子阿姨每天匆匆忙忙地干完地里的活，就跑到家里去给“司马光”做饭。
一个人哪能扛得住呀！我从阿姨那焦黑的脸上，那粗糙的像树杈一样的手上，还有那越来越没有光泽的眼睛里，我知道了她的艰难，她的辛酸从四面八方爬上了她的全身，家里到处弥漫着灾难的气味，她吸一口胸口都疼。
我们一家人都很健康，繁重的农活都压得我们喘不上起来。可是，一个女人，一个瘫在床上的病人，两个孩子，生活怎么办？
生活不会因为你的任何灾难而停下等你，你还得往前走，哪怕把牙咬烂了，也往肚子里吞。
后来，我们在冬天农闲时候，就会看到高个子阿姨推着“司马光”出来晒太阳，我们那最清澈的阳光，富裕的洒在每一个人身上，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暖洋洋的。“司马光”黧黑的脸上照出了希望的红晕。
可是当他一张嘴，我听到那些“嘟嘟嘟”好像舌头被线团困住发出的声音，那些沉重的音符就像他沉重的身子一样，我就感到揪心的难过。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意气风发已经彻底被疾病剃掉了，很彻底，不留一点痕迹。
我的父亲对人的尊重从来不因为身份而改变。他见到了“司马光”后还是很谦恭地走上前去问候，弯下腰说：“司科长，现在身体好点了没。有什么帮忙的就说，家里的四轮车闲着呢，需要的话就喊一声。”
“司马光”嘴里哼哼着，身体颤颤悠悠地向我的父亲靠来，可是他又缩回到轮椅上去了，因为他没有力气。生活中的很多事情，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过，我的父亲看着“司马光”眼里湾了泪水，可是他却对我的父亲笑了一下。
后来，阿姨不停地推着“司马光”去医院里看病，我无法想象“司马光”那个庞大的身躯，阿姨是怎样一点一点搬下来，又一点一点搬上去的，再丰富的想象力都想象不出来。
再后来，我们看到高个子阿姨手里推着的推车不见了，“司马光”竟然摇摇晃晃地拄着拐杖站起来了，只见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扛着那千斤重的疾病，颤颤巍巍向前挪步。他的身子笼罩着一种打不死的倔强，他吃力地呼着热气，汗珠流在脸上有点烫手，他走过的地上满是斑斑驳驳、密密匝匝的拐杖留下的小圆点，在太阳下好像变成了金色的大道。
无论什么时候，阴风怒号，还是浊浪排空，我们总是看见他在挪动，一天都不耽搁，刚开始他蹒跚在门跟前，后来逐渐到村里，再后来到村口，最后还在街上往返，最后他丢掉了拐杖，能摇摇晃晃地独自走路了。
命运的倔强能产生无数奇迹，他曾经被预言再也站不起来，他却站起来了，尽管总是不稳当，可是，他朝着命运呼喊着，他站起来了。
当农忙时他的爱人顾不上做饭时，他就颤颤巍巍地走到街上的饭馆，推开门问店主讨要一些饭菜，那些店主什么也不说，给他打包一些食物，他的双手颤颤巍巍接过这些温暖的饭菜，迈着沉重的双腿从四五公里的地方回家，拿到地上让他的爱人吃。每当这时，他的爱人总是告诉他别再去问人讨饭了，他就笑一下，他的爱人吃着吃着就哭了，他伸手去给她擦掉眼泪。
有一次，我们又在玉米地里和他相遇了，只见高个子阿姨拖着袋子飞快地向前移动，手里黄灿灿的玉米棒子很听话的从她的手里钻到了袋子里，等一袋子装满，她用一只手搭在袋子底部，一只手抓住封口，一把扛到肩膀上，放在小推车里，看上去非常麻利。
这时候，我看见“司马光”也站在地里掰玉米。他干活就干得非常艰难，只见他用嘴衔着编织袋的一角，一只能动的手从那高高的玉米杆子上把玉米卖力地往下拉，拉下来后再用嘴巴把玉米的穗子咬开，再拔掉上面的皮，每掰下一个玉米棒子他都气喘吁吁。如果你恰巧路过，你一定会哭。
在又闷又热的玉米地里，他的衣服全部湿透了，汗水顺着耳朵一直往下流，他拼尽全力对抗苦难，脸上一脸满足，头也不抬，一分钟都不曾歇息，一直在忙碌着。他的爱人只要扭头看见他，就很安心，继续飞快地干活了。他们的汗水热气腾腾，燃烧着生活的希望。
等爱人收工回家做饭时，他就一直呆着地里看护着自己的庄稼，一刻也不曾离去，他用他不再健全的身体托举着自己的家，他爱自己的爱人，爱自己的儿女，只要他还能动，能看到自己的家人，就足够了。
可是就在一个九月的早晨，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突然看见一个个头高大的男孩，只见他哭得天昏地暗，头上顶着白色的孝布，一路磕头一路痛哭。原来他就是“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光”在一个早晨去市场上给爱人买菜的时候，跌倒在市场门口，就再也没有醒来。
当公安局的人把电话打到高个子阿姨手机上时，她的双手正在果树枝上奋力劳作，她一脸惊愕，缓不过神。等回过神来，她赶到市场门口，她的爱人，那个坚强的男子汉，相依为命的“拐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听说她的儿子哭得晕倒了几次，醒来后就摇着他的妈妈的肩膀一遍遍质问，他的爸爸怎么说没就没了，爸爸是怎样离开的。高个子阿姨也只是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马光”就这样走了，留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走得那样简陋和匆忙，甚至没有坐在自家的炕头。他那多舛的命途就像天边的那片白云，瞬间就飘得无影无踪。
当我再次回到村里，再也看不到那个摇摇晃晃的，充满不甘向前迈步的人了，他终究还是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