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

这一颗颗光溜溜的土豆，它成年躺在我家里，好像在我家安营扎寨了，它在泥土和枝叶的青绿中轮回着自己，然后静悄悄地渗入我们一家人的血液里。

父亲总是说，只要家里有土豆，就不会饿死人。他小时候家里人口多，在最困难的时候没有饿死一个人，全靠地窖里储藏的几袋土豆。自那以后，父亲对土豆看得很神圣。

种了一辈子地的父亲，尽管退休后，他仍然在我家门前巴掌大的园子里种上了几垄土豆，不种土豆他心里就不踏实。父亲的生命中离不开土豆，他当农民的时候种土豆，现在退休了吃土豆，一顿都不少。

可是现在我的生活离土豆越来越远，我不再看见土豆长满的青绿，不再看见它在犁耙下刨出来的洁白，不曾品味它那烧焦的香味，这一切好像远去了。

但无论如何，土豆曾实实在在托举了我们当初脆弱的家庭，结结实实温暖了我们的胃。

等我中学毕业后上了师范，尽管师范这个学历曾得到很多人的鄙视，可那也曾是我人生的高光时刻。我的父亲就是靠种上几亩地的土豆，拉到街上卖上一个月，等到开学的时候，我就能揣着沉甸甸的学费报名了，土豆给了我家绝对的安全感。

记得那时每到暑假，我们几个孩子很早就跟着父母去庄稼地里干活，中午吃完后稍微休息一阵，在下午四点多一家人带上草帽和手套，整个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土豆地里走去。

等到了地埂上，父亲先把土豆已经枯黄的枝干拔掉，就在一个月前，它们还那样葱茏、青绿，闪烁着的太阳斑斑点点，就像一副绝美的印象派画作。一大片绿驱赶走夏天的炎热，就像给大地裹上了密密层层的绿色风扇，清凉的就像龙宫一样。

这些青绿的枝叶特别知道自己的位置，它们知道地下的种子才是真正的主角，它们在自己最高光的时候绿油油地跟着风一起一伏波动，快乐地舒展着，不遗余力绽放自己的风姿。等果实快要成熟了，它们迅速枯萎自己，不再占取果实的一点养分。

等我们把上面的枝叶清理完，父亲用脚踩着铁锹下去，等他再翻上来的时候，铁锹里已经满是圆溜溜的、浑身泛着新鲜的黄白色的土豆，它们在一堆堆黑黄色的土里格外耀眼，就像明晃晃的珠子。

我很好奇，当初种下土豆的时候，它可不是这个样子，它们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形状，只要上面有一个洞眼，大人们就把它削开，在春天播撒在地里，可是成熟后却长出又大又圆的果实。

我实在惊奇，曾经一个残缺渺小的一个身体，居然长出来又圆满又营养的果实。我慨叹大自然这位神奇的母亲，为了让人们生生不息，什么智慧都有。

我们把土豆把一个个挖出来，父亲总是捧在手心里看一会，看着笑一阵，轻轻地说上句：“土豆丰收了。”一个个土豆，就像他的眼睛一样，他爱得那样深切。

我和父亲总是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就开着家里的四轮车，上面装满土豆，还有西红柿、茄子、豆角，辣椒各种蔬菜准备去市场售卖，四轮车垒得像个小山丘，我就高高地趴在上面。

一路上，我躺在车顶上一个破被子里继续做着睡残的梦，我身旁还放着一个铁叉和铁锹，我就抱着这两样东西继续入睡。我们的身上洒满了星光和潮湿，四周横着高高低低的黑影，我，父亲和农用车孤单地穿过暗月的朦胧，走向嘈杂的市场。

到了市场，我们在地里的自豪和开心就被小商贩们撕成无数碎屑。他们总是在我们的土豆上捏来捏去，还用脚踢几下袋子，然后讨价还价，把价位压倒最低。

父亲哀求着，说让他们再给加点价格，然后夸自己种的土豆长得多好，菜长得多新鲜。

小商贩们扔下一句话：“爱卖不卖，你们种的东西都烂大街了，你看一下，哪个车里不是这些东西。”

父亲准备张口说再商量一下，小商贩早已从我家的菜车前面走了，他们满世界的放眼挑选着，头抬得高高的，就像打了胜仗的凯旋而归的将军一样。

在市场上，我每天见过凌晨明亮的星星，见过清晨初升的太阳的红晕，见过十点左右的万丈金光，也见过十二点的骄阳似火。家里一根好菜都不舍得，吃的不是长洞眼的就是长得不健全的，最好最亮的都被我们搬到了市场上。

可是，这些精挑细选的果实，他们在被各种人挤捏、摔打、鄙视中也灰暗了下去，早晨身体上泛着的光泽好像也钻进看不见的角落，深深地隐藏起来。翠绿闪光的辣椒弯腰了、红亮的西红柿蒙上了一层灰、紫色的茄子委屈地蜷缩在袋子里，土豆更是收缩了自己的躯体，它们和我们一样无奈。

后来，只要有小商贩经过我家的菜车，父亲就像迎接客人一样，弯着腰满脸堆着笑迎上去，有时还递送一支烟，当有人抗走一袋子土豆，留下十元钱，父亲就握着十元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小商贩扛在肩膀上的土豆，在我眼里成了一个极不情愿出嫁的姑娘，她的头低垂着，身上黄色的泥土粒一团一团往下掉，她的麻木和泥土一起掉落。

终于熬到了中午，我看着满满当当，垒得像山丘一样的一车蔬菜被各种高高低低的男男女女拉走后，车里空了。那满满的一车土豆，蔬菜最终变成了100多元人民币，车子空了，我和父亲的肠胃空了，我的心里也空了。

那时候我们最高兴的就是回家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一起数着一元两元，一角两角的钱，偶然出来一个五十元或一百元，全家人都能激动半天，我们脸上的笑容对成两折，泛出了桃花，冲淡了100多元收入的寒酸。

生活就在无数琐碎的河流中循规蹈矩，有时浅得像冬天的冰面，有时深得像藏满暗礁的大海，总之都得认真地过。

惊险说来就来了，虽然最后有惊无险，但毕竟是一次险情。有一天，我和父亲竟然在路上遇到了抢劫。

那天早晨，我和父亲在一片黑暗的笼罩中和一车满满当当的蔬菜继续向市场驶去。

每天和土豆捆在一起，和市场捆在一起，和一角钱两角钱捆在一起，就在这条小路上，我和父亲来回无数次，留下人迹罕至，愁眉苦脸的印子。

我们快到达一个桥洞时，只见火车路旁边突然飞奔出一个人影，他的双腿就像鹿脚一样，动作迅速敏捷，他朝着我们的方向奔来。

我家四轮车的车灯朝他的脸射去，我看见那个人长着蜡黄的脸，又瘦又高的个子，他那破烂的衣服在黑夜里发出的霉气好像悬着灰色的泡沫，碰得我的鼻子疼。

他伸出一双像猿猴一样的双臂，示意我们把车停下，父亲就按照他的指示停了车，在黑暗里，父亲亮起打火机，伸出硬邦邦的，到处疙疙瘩瘩的手，给那个人递上去一根烟。

他竟然没有蒙着鼻眼，一闪一灭的火星从他的嘴边传来，不知拦下我们干什么？

他缓缓地开口了，说：“你这么早准备干什么去？”

父亲略显慌乱又镇定地说：“大老板，我们种了点菜，拉到市场上去买，庄稼人只会干这些。我家的四轮车车厢大，去晚了没地方停，停不下车就没办法卖菜。不像你们当老板挣大钱的。”

“留下点东西再走吧。”黑暗中又传来一句。

父亲什么也没有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下了车弯着身子递给那个高个子秃顶的人。

“就这些，再没有了吗？”

父亲叫了我的小名对我大声喊：“你把车上的钢叉给我拿下来。”

父亲说完，那个人竟然沿着火车路跑远了，一眨眼钻到看不见的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股灰尘。

惊险竟然一刹那就结束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害怕，抢劫的人竟然走了。直到我家的四轮车开到了市场上，我的心突然紧张地跳得砰砰作响，我觉得刚才抢劫的那个人好像在追着我们跑。

我的牙齿不由自主的上下打颤，嘴唇怎么也合不上，身子也不停地晃动，我才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一车菜终于买完了，那天我麻木迟钝，不知道肚子饿，也想不起那些人买走了我家的菜。回到家里，我都丝毫没有缓过神来。

回家后，父亲给母亲说起了这件事情，他说幸好一直准备好一盒烟，还经常备着钢叉和铁锹，关键的时候能解决大问题。

我问父亲：“他拿了烟并没有走，要是再抢我们怎么办？”

父亲说：“铁叉一直在栏杆上插着呢，他看见了。”

父亲又说：“这种人是求财的，他也不想闹大。他看着我们一个卖菜的，菜还在车上，身上肯定没钱。我们手里有铁叉，他一个人也不敢硬来。”

这一次惊险过后，我和父亲再也没遇上这种事情，“遭抢劫”也算是我们枯燥生活里的一点调味剂。当我们在市场里漫长等待买主时，眼巴巴的眼睛都瞪干了，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们咀嚼着已经落满灰尘，寡淡无味的那次“被抢劫”事件，就来了兴头，足以冲抵焦急的煎熬。

我们披星戴月，土豆也一起披星戴月，它换来了沾满我们汗水和体温的一角两角钱，这些一角两角钱堆积出了我们的未来。

父亲总是说，我们吃着土豆长大的人，不要忘了自己泥土的根。我们手里的黄土，就像我们黄黄的皮肤一样，时刻提醒着我们，我们是裹着泥土的人，不能把泥土给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