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一条很宽的水渠,父亲说,水有水的道,人有人的道,人不要挤水的道。
父亲经常这样告诫我们,我们也不敢轻易下水玩。在河水上涨的时候,我就站在河沿上看一河的波光粼粼,顺便朝河里扔下几块石子,然后看着飞起的小浪花捂着嘴笑。
有时候母亲在水渠边洗衣服的时候,我才能跟在母亲后面趁机站在河边的水泥台阶上,用手拍打一下河里的水花,闹得河水都不安生起来,笑声和水花在河面上晃动,河面到处散发着阳光的气息、清香的泥土气息和笑声甜丝丝的味道。
有一次,我和母亲又在河沿上洗衣服,我们端着大大小小的盆儿盛满了各种脏衣服,只要经过河水的冲洗,我们原先那些破烂不堪的衣服,总是带着河水的清澈,干干净净横空出世了,就像新买的一样。
洗完我们再把它们晾晒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它们带着河水的清澈在澄澈的阳光下,随着微风起舞,这实在是庄稼人独有的乐趣,纯属大自然独家馈赠。
我趁母亲不注意,手里拿起一件衣服开始在河里的台阶上冲洗起来。那是一件大红色的毛衣马甲,是亲戚前两天才送给我的,那件衣服刚适合小女孩穿,我曾穿过无数中老年亲戚救济的旧衣服,身上也留着很深的暮气。我家里给我买不了适龄的新衣,唯独这一件衣服,它时刻提醒我,我还是一个孩子。
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要在柜子里看它一样,甚至有时还要放在枕头边陪我睡觉,这样一来二去,新衣服已经有一些污迹了。这衣服是准备过年的,这过年还早呢,先清洗后收好吧吧。我趁着天气好,端着她来到了河边。
就在我准备把衣服摆到河水的一个水浪上时,毛衣上浸满了水,重量特别大,我稍微换了一下手,衣服就从我的手里溜走了,就一两秒,它漂远了,我怎么也追不上,也不敢下水去捞,后来它渐渐越来越远,我开始沿着水渠追着跑。
只见那件还没舍得挨一下身的红毛衣,它游荡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起伏着,红得那样鲜艳,像一条红鱼在自由自在地游动,又像一团红墨水在水里一团一团扩散,更像一个满身红色的新嫁娘在水里洗脸,我跑着,哭着。
我一转身,母亲也跟在后面跑,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想把衣服从河里挑出来,可是好几次快要挑上,它却又漂远了。河中央一团红色上面漂浮着一些水汽,我看它离我越来越远,荡人魂魄。
我的眼睛里被泪水装满了,泪水流过后,眼睛好像要干枯了,手擦的脸颊硬邦邦的,悲伤一直翻滚着。
母亲走到我跟前,对我说:“冲走就冲走吧。说不上过一阵它就被别人捞出来了,晒干了他们家的孩子也能穿。你穿和他们穿都一样,就是一件衣服。”
可是,我只有一件新衣呀,还等着过年呢。
我知道我的红毛衣再也回不来了。我只希望她能穿在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孩身上,过年的时候她红红地出来了,一定很开心。
后来,河里的水停了,母亲总是拿着一个长长的棍子出去了,她回家后叹了口气,说:“今天快找到八道泉了,河底连个影儿都不见。”她说的是一个离我们七八公里的一个村子,她连着出去了好几天,回来总是这句话。
我知道母亲出去给我找红毛衣了,那是我长到十几岁以来过年唯一的新衣,她心上也放不下。过了半个月,河里又上水了,看着满满一河闪着银光的水,她说了句:“衣服是真的找不到了。只要人不掉进水渠,其他都是小事。”就又去忙碌了。母亲说得对,这条水渠里每年都有一些莽撞的生命,挤占了河水的道路,就一去不回了。
在不下雨的时候,水渠的河面平静宽阔,清澈的能看到河底的石头。河面在太阳的映照下,射着明亮的光辉,把整个村子弥漫在清凉里,格外舒服。
在这一条宽阔的河面上,桥却非常少,桥在离我们村子很远的地上。后来,不知谁为了方便,就在水渠上搭了一块小石板,那一块简陋的小石板,像老奶奶的一根颤巍巍的拐杖,歪斜地横在那宽阔的河面上,它整日整夜地守候在河上,好像和河相依为命。每天都从石桥上穿行过沉甸甸、轻飘飘的各种脚步,冲淡了乡村的封闭和荒凉。
虽然我们村子上还有一条土路,可是那条路左边是火车路,右边是垃圾坑,每当人们路过时总是混杂着各种臭味,臭味刺鼻难受,一般除了农家车来来去去,行人或骑自行车的总是从独木桥上穿过,很快就到通畅的大马路上。
学生们算是最有创意的,刚开始大家迈着小步小心翼翼地挪动,后来大家开始推着笨重的二八自行车,从只容得下一双脚的独木桥上走过去,有些人甚至还骑着过去。这条石桥和这条河,对孩子们保护的极好,几年来不因为孩子们的放肆而惩罚大家。
后来这样的记录被一个戴眼镜的高中男生打破了。那天早晨,我们排着队准备穿过独木桥去上学,一个戴眼镜的高中生骑着笨重的自行车要从独木桥穿过,车后座还带着他十几岁的弟弟。
就在他准备骑过去的时候,他的车头突然在石板桥上颠簸了一下,车子不稳当了,自行车头竟然栽倒河里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高中生跟着水一起下沉了。
他十来岁的弟弟,紧急从自行车上跳下了,站在河边呆若木鸡。
我们村头的那条大河,它什么话都不说,却静静地告诉你,人有人的道,在道路上要遵守规则,要不然会有大麻烦。
我在后面看到高中生在水里不停地扑腾着,一会儿功夫他整个人就被埋在大浪里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会儿他又冒出一个头,几秒钟他就被冲出好几米远。
我看着他的样子,第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我一下子惊悚原来死亡离我们这么近。我浑身颤抖,拼命地大喊救命,一声接着一声喊得喉咙快要吐血了。
这时候,土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胖叔叔过来了,他听到我们的吼声,丢下自行车,三两步就奔到了水渠边,朝水里喊着:“靠边来,不要朝中间。快点!靠边!靠边!”
河水实在太大了,他踩着河边的几个小石头,伸着手去抓高中生露出的头,可是根本就不容易,高中生的头一直在水下挣扎,可怎么也捞不上来。
这时候,胖叔叔像杀猪一样大喊:“救人那!”我们也跟着喊,撼天动地的声音惊得树上的鸟四散高飞。只见胖叔叔又飞奔到旁边的小树林里,三下两下掰下一根长长的木棍,又赶到河沿上,就这两三分分钟,高中生又被冲远了。
后来又来了几个叔叔,他们拿着根木棒,一路跑着在水里不停地寻找着高中生,他们筋疲力尽、浑身哆嗦,终于把高中生捞上来了。
等上岸后,高中生呛得一口一口吐着水,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他的弟弟还是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们几个围观的孩子吓得浑身都软了。
高中生得救了,多亏了那几个叔叔。原来那几个叔叔当天给我家盖新房子,顺手就干了一件救命的大事。
不知高中生有没有给那几个人说声感谢,那些浑身散发着砖头水泥味的叔叔就已经走远了。
自此以后,我们谁也不敢继续在独木桥上面骑着自行车走了,我们像执行军事命令一样,到了独木桥边,就自觉下车,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这条神奇的河,流淌在我们村里多少年,我们村里没有一个人被淹死,而且出了很多的大学生,它无声无息地滋养着我们,不取一点回报,不知乡亲们可曾记着它。
只要有了河,故事就永远说不完。
高中生的事情好像刚刚才翻篇,一个落水的女孩,浑身湿淋淋地又来了。
有一次,我的父亲正骑着自行车往回家走,看见河沿上有一个人撕心裂肺大喊:“有人掉水里了,有人掉水里了。快救人呀。”
父亲听到了声音,老远就丢下自行车,手里折下一根木棍,一溜烟跑到河岸上了,他开始在河沿上一直跑着。
他边捞边喊,一会喊来了村上的好几个人,几个叔叔一会在河沿上跑,一会在河边趴着,紧张而忙碌着。最终落水的姑娘终于被他们救上来了。
落水的是个十几岁的女学生,还穿着一身校服,她那稚嫩的脸估计还没有弄清楚生命是怎么回事,死亡就突然找上门来了。她整个人脸色苍白,就像晚上照在村子上的月光,迷蒙又感伤,她的双眼紧紧地闭着、嘴唇悲伤地鼓着,浑身瘫软,软软地倒在大人怀里,垂下两双可怜的胳膊。
“快看,这个娃娃还出气呢!她还活着。”旁边赵黄毛叔叔高兴地跺着脚对大家喊,赵黄毛叔叔常年经济困顿,让他看上去就像秋天的黄叶,整天带着一张面黄肌瘦的脸,此时他的脸满是幸福的红色。他们刚从河里捞出来这个湿淋淋的女孩,一只脚已经进坟墓了,现在被他们拉回来了。
五六个人眼睛里笑盈盈的,忘了一路上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这些庄稼人,虽然有的是力气,可全是旱鸭子,他们捏着一根木棍和绳子,笨拙地跑来跑去,在关键时刻,忘记了自己,舍着命硬生生地把那个生命从河水里抢出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个女娃命大。”
“我今天本来不准备出门,刚出去看了看地上的庄稼就遇上这事了。”
“平时河沿上没人,这娃命好。”
女孩躺在了一个小草堆中央,父亲和几个人站在旁边看着,两个女阿姨,一个红脸,一个精瘦,两个人细心地在女孩脸上擦着。
湿淋淋地女孩终于睁开了眼睛,她那婴儿般的眼睛朝着大家看了一下,出了一口气,又闭上了,脸上的肌肉逐渐放松了。
过了一阵,女孩的体力慢慢恢复了,红脸阿姨走上来说:“先把女娃送到我家里,我给她换身干净衣服,等身上干点了,再报警让警察过来处理。”
大家都同意了这个方案,一个人背着女孩,两个阿姨和我的父亲他们几个男人跟在后面,
后来,女孩慢慢清醒了,她的眼睛朝大家扫了扫,用一只手拉起旁边红脸阿姨的手,眼睛里的眼泪顺着脸流下来。
等警车来了后,女孩穿着红脸阿姨的衣服坐上了警车,大家把女孩送出了很远,久久不肯离去,一直看着车轮扬起的灰尘。
这时候,河那边一处小山正好铺下来太阳的金黄,河里碧绿的水浪拍打着河岸,金色的光洒在几张沧桑粗糙的脸上。
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谁也不打听女孩的名字,家在哪里,她为什么掉水里了,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后来,村里的孩子们纷纷去外地上学了,走出了村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连村上许多大人们也都离开了它,村落更加稀疏了,只有那条水渠还是一如既往地守护着村子,继续听着来往人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