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伯

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一定有人在用力地活着，他隐藏在世界的一角，没有见过世面，没有高远的认知，但是他并没有浑浑噩噩，他努力延伸了自己生命的意义.他从不过于咀嚼苦难，将自己闭塞的日子收拾妥帖，足够容纳自己，用从不停止的忙碌实践着对生活的感悟和理解。

我们村上还有一个独特的人，当他和别人交流的时候，他总是发出“呀呀呀”的声音，还不停地比划着。

小时候我们看到他，就远远躲到一边，他那“呀呀呀”的声音冲得我们四散而逃。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和他越来越熟悉，还喜欢听“呀呀呀”的声音，经常凑到他跟前玩。

要说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他生下来就失去了听力，同时成了哑巴，他就一直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静悄悄地活着。

后来，我们慢慢发现，他是一个特别爱笑的人，他每天都对路过的村民张开嘴笑，他快快乐乐的笑容把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他“呀呀呀”地给村民打声招呼，然后就愉快地挥着手里的农具，没完没了地干着农活，永远不知疲倦。

在我小时候，我们老家一到冬天家家户户都响着一种声音，那声音搅动着湛蓝的天空也不得安宁，只好派遣一些云朵暂时留守，那种声音就是“翻粪”的声音。

什么是翻粪呢？就是农民在牛羊圈里垫上土，把牛羊的粪便和尿都盖上，然后定期把这些粪土都拉出来，堆放在门口。到冬天，大家就挨家挨户高高地挥着土榔头敲打这些粪土，砸成细碎的小土，等春天到了，再把它拉倒自家的田地里，当做农家肥。

在所有翻粪的乡亲们中，哑伯翻得最好。他每天在天气还没有亮的时候，就从炕上下来干活了，他的榔头声把乡亲们吵醒了，乡亲们说上句“哑伯已经干活了，我们也该动身了。”也摸着黑干活了。

晚上，等太阳已经带着一天的倦意落山了，乡亲们也都收拾好农具回家，哑伯还在黑暗里挥着铁锹榔头，他还在干着。因此，他家的粪是全村翻得最细碎的，也是堆放最整齐的。村上的人路过哑巴的粪堆，都要夸赞几句：“哑伯家的庄稼明年肯定长势好，粪翻得细碎，庄稼好吸收。”

哑伯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他干任何事情都一心一意，干什么事都做到极致。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很惭愧。有时候我总是抱怨环境和别人阻碍了自己的发展，可是，无论在那个方面来说，我所处的条件都要比哑伯强很多倍。可是，哑伯在那种条件下拼尽全力，把极其繁重的农活做到极致，他家的粪翻得最好，他家的庄稼长得最好。

说到翻粪，我又想到了他家的那对黑牛,那两头牛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就像哑伯一样温顺。

母亲说那两头牛来到了哑伯家里，真是来对了地方，哑伯对待那对牛，就像亲人一样。

哑巴非常爱惜他的牛。在天气晴朗的早晨，他早早把牛牵到水草茂密的地方去吃草，等牛的肚子圆圆地鼓起来，他才牵着牛回家。到了家里，早就没有早饭了，他就喝上一口缸里的凉水，再吃上几口干馍，早饭就这样打发了。

遇到天气下雨的时候，他就背着草筐去地埂上给牛割新鲜的草，等他回来时，衣服和裤子都湿了，可是牛能吃到新鲜的草，他笑着看着牛吃。他家里的那两头牛，浑身上下明晃晃的，是村里养得最结实的牛。

要是到了冬天，他给牛准备的干草，更是让旁人羡慕。只见他家里的麦草非常整齐，而且还比较细碎，牛吃到嘴里很好消化。尤其是他家的牛圈里，永远都很干燥，只要他看到牛撒了尿，就马上拉土垫上，牛的身子上永远干干净净，不像有些人的牛，身上常年落满了潮湿的尿。

当乡下农忙的时候，乡亲们没日没夜，爬起跪倒在割麦子，哑巴几乎把自己种在地里了。他的两头牛也跟着他一起披星戴月，他把牛拴在田里，牛在大口大口吃草，吃得浑身的肉都在抖动。他也挥着汗珠在地里飞舞着镰刀，土地用无数双幽深的眼睛凝视着哑伯和他的牛，好像用慈爱的眼神抚摸着他们，褒奖着他们的勤劳。

路遥知马力，牛也知道哑伯对他的好。

等庄稼收完了，就该秋天犁地了，这时候的主角就是牛了。哑伯有一身好力气，他的牛也一样。哑巴习惯在地上摔几声鞭子，他的牛就理解意思，飞快地朝前奔去，一点也不偷懒。等犁上一阵地，哑伯就把牛身上的铧卸下来，放在一边，然后把牛拉在地梗上吃草，等牛休息好了，他才继续把一套复杂的犁铧安装好再去犁地。乡亲们很少这样做，因为嫌麻烦，哑伯总是不厌其烦，只要有空，总是让牛减轻负担。

哑伯犁地非常有讲究。他把铁犁刚刚插到正常的深度,不深不浅，刚刚合适，他的牛好像已经完全掌握了尺寸，总是能恰到好处把地犁得看起来就像一条直线，犁出来的土松软滋润。村子上的人看到了就连连赞叹：“哑伯的地犁得就像用尺子画出来的，除了哑伯，谁也没这本事。”是呀，这种牛和人的默契，是需要付出心血的。

哑伯听不见，他知道别人在夸他，他就咧着嘴笑笑，拍拍牛的背，继续干活了。

哑伯对牛很好，对人也很好。哑伯一直寄居在哥哥嫂子家。后来哥哥嫂子去世了,他就和侄子一家生活在一起。他有永远也用不完的力气，无论是犁田耙田的力气活，还是扛着袋子，抱着砖头，他都不再话下，家里的农活基本上他一个人干完了，而且从不抱怨。

有时候他伸出自己那一双长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给我们看，这一双手看上去显得很笨拙，十个指头又短又粗，摸上去和村口的老榆树皮一样，又硬又粗，可是在做农活的时候，却那样灵巧智慧。

哑伯家地埂上杂乱无章的草经他那双手轻轻一放，杂草立即缴械投降，纷纷把自己坚挺的身体歪在太阳下，一会功夫就枯萎了，就在刚刚还是那样神气。村里的人修河道，这个完全是技术活，要把拉来的石头经过挑选贴在河边上，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全村会干这活的人数不到十个，哑伯是里面贴得最好的。只见那些形状各异的石头，长长短短，大大小小，在他手里马上服服帖帖，要长就长，要短就短，恰当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哑巴贴的河道，最美观最整洁。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人生注定是不轻松的，他每天都在弯腰劳作，下雨天也不敢歇息一天。可是他在这个贫瘠而偏僻山村里，每一天都很满足。其实有时候他刚被他的亲哥哥打一顿，村上的人都能听到他发出凄惨的“呀呀呀”的声音，可是一会大家看见他不是挑水、就是推着手推车干活了，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哑伯对生活的认识还停留在刚出生的时候，他终其一生未曾离开过村庄，一个人扛着锄头在乡间的路上来来去去，但是他那极其勤劳和淳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他和我的生活基本没有关联，可是我却时常在困境中想起他，也许有些人就是来照亮你的。

在那样贫瘠的生活里，单从物质上来说，哑伯的一辈子就像一个能翻过来的空空的袋子，但他没有丝毫感觉到生活的辛酸，他很简单却很幸福，家里的一碗热汤和每天还可以干的农活，就又是崭新的一天。哑伯一直活在一种伟大的坚忍和慈爱里，他很满足。

我终于明白，心态就是一个人最好的风水，无论处在何种环境，都能把日子过得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