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一生没有离开过她的村子。
奶奶已经离开我们快三十年了,记忆中的奶奶总是一边手里拿着针线活,一边脸上堆着笑看着她的孙子们。我们七八个孙子孙女,最爱围在奶奶身边,看她做针线,还听她讲故事。 这也是我们在贫瘠的生活中飘过的最温暖的的记忆。
奶奶的一生走完了67个年头,养了十个子女。十个子女中除了一个用她瘦弱的身躯拼命托举,有了一个工人身份,(最后也成了厨师),其余无一例外都很完整地继承了她的农民身份,可以说世代为农。
奶奶在十四岁时嫁到了我的爷爷家,自从她那单薄的身子走进那个包括老公公在内的五个光棍家里时,我猜想她的心里一定长了很多伤口,旧的没有离去,新的又接踵而至,那些伤疤还一直在血液里打滚,弄出哗哗的声音,时刻提醒着她的不幸。有时候它们还从奶奶的鼻孔里钻出来,苦涩中夹杂着一些幽怨。这是今天的我面对奶奶曾经的日子时的感受,可是如果奶奶在世,她一定不同同意我的看法,她生活的心安理得,没有做过一点亏心事,她这辈子就足以成功了。
奶奶的一生都拴在贫困和操劳中,直到去世的前一刻,她还在院子里给牛砸草,没有来得及吃上一口热乎的午饭,就离开了。
她活着的时候,日子就像一条链子,一环连着一环,干农活,做饭,生孩子,劳累。尽管这样,但是她仍然尽全力做好一个母亲。
我不能想象出我那身材瘦小的奶奶是怎样消化生活的重压的。我听母亲说奶奶刚嫁进爷爷家,她每天早晨五点起床,踩在几块垒起来的土块上,把做饭的大锅架在炉子上。村里第一缕曲曲折折袅袅升空的炊烟升起了,年幼矮小的奶奶在想方设法给家里的五个男人做饭。
等家里的五个男人吃完后,她就洗锅,收拾家务,然后再上地里劳作。
农村的劳动,不分性别,奶奶不仅要做专属女人的活——做饭、缝洗衣服,带孩子等,还要做男人的活——犁地、割麦子、喂牛,喂猪等,每天干着力不胜任的活,家里的灶台上,田里的地埂上,孩子的布鞋上上处处飞溅着奶奶的汗水。
在我眼里奶奶那样艰辛,可是在奶奶眼里这些事却不值一提。她认为人生下来就要干活,只要动,生活就有希望。她在那艰难的日子里,低着头躺过一个又一个坑,在我们看来是磨难的日子,她却用一个又一个的希望化解了这些看不见尽头的磨难,她微笑着把一个个小叔子的媳妇迎接到家里,看着一间一间的房子住上了新来的妯娌,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小叔子们夸她勤劳,老公公夸她孝顺,妯娌称赞她的茶饭针线活做得好,她在一片夸奖中负担越来越重,她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出生了,全部扛在自己的肩头。
她把自己的子女盛在她那简陋却温暖的衣襟里,在无声无息的寂静的生活中,把生活的委屈憋回去,抚摸着子女一天天长大。
奶奶在37岁生完最后一个孩子后就再没有生育。她的孩子很多,可是每一个她都爱得很深切。尽管有一段时间,农村的人生活条件非常艰难,很多人挨饿,也因此饿死了很多人。可是,奶奶养育的十个子女,却没有一个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饿死。
听父亲说,当时他十岁,饿的已经上不来气了。奶奶抱着他坐在门槛上哭,眼泪一滴一滴流在父亲的脸上,父亲的呼吸越来越弱,奶奶的眼泪也越来越多。她又看了一下土炕上躺着我的五姑姑,五岁的孩子眼睛都变蓝了,其他几个孩子,七七八八歪在炕上,他们强忍着没有神的眼睛盯着我的奶奶,似乎奶奶的脸上能变出粮食。
奶奶下定决心要出远门,要去投奔她城里的妹妹,让妹妹接济一些粮票。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个一辈子没有出过村子的农村妇女,名字不会写,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她毅然决然地带着我的父亲去城里向亲戚家讨生活了。
奶奶带着我的父亲,怀里抱着我最小的叔叔,坐上了爷爷架好的小驴车里,车厢里盖着一床被子,月光朦胧,她们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在半夜就开始赶路了。四周飘着无边的黑,世界都在睡梦中。爷爷朝黑暗中走着,奶奶抱着孩子跟随着爷爷,可怕的饥饿,直挺挺地站在他们前面,他们顾不上害怕巨大的黑夜,逼着自己壮着胆子把对黑暗的恐惧融化了。
爷爷架的毛驴车终于到了火车站站点,爷爷把驴车拴在一棵树上,抱着我的小叔叔,奶奶拉着我的父亲,背着东西进去车站了。
以前坐火车的方式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们要很早去火车站,毫无计划地等在售票窗口,买上哪辆就乘坐哪辆。
奶奶带着两个孩子,在候车站连脚都迈不开的地上等了一天,父亲吃了几口家里留存的一些宝贵粮食后,终于能正常出气了,但是身体还是很虚弱。爷爷拿着大包小包紧紧地护着妻儿,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冲散了。
就这样他们等待了漫长的白天,晚上他们乘坐的火车还没有到,奶奶就在地上铺上一个旧床单,把睡着的小叔叔放在上面,把睡着的父亲揽在怀里,爷爷整夜未曾合眼,看护他的老婆孩子。
到了第二天,爷爷终于把奶奶和两个孩子以及一些褡裢送上了火车,牵着饿了一天,也喊叫了一天的毛驴回家了。
不幸的年代,做个牲口也很不幸,小毛驴同样也吃不饱。那头小毛驴在送走我的奶奶后,它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就变成了家人的口粮。没有办法,人总得活下去,那头可怜的小毛驴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了家人的生命。
正因为奶奶的这次壮举,我的父亲在这短暂的休息中身体得到了恢复,他没有被饿死。奶奶拿着亲戚们接济的一些粮票回到了家里。我奶奶刚到家门,我的五姑姑已经爬不起来了,正在地上抓着一些土往嘴里塞。
奶奶来不及擦眼泪,就把亲戚们给的一些食物喂给了她的孩子们。奶奶带着一大家人在命运的钢丝绳上翻山越岭,无论多么艰苦,她从来未曾想放弃一个。
她看着儿女们一个一个长大成人,并且也生儿育女,她就很满意,她的手脚更灵活了。
她想方设法美化那个贫穷的家,在屋顶上装饰一些流行的塑料,在土墙贴一些城里淘汰的挂画,还想方设法给儿女们拿着最常规的土豆和面粉,做出不一样的饭,丰富他们那缺乏想象力的味蕾。奶奶显得那样神通广大,她几乎不让自己的精力有任何的残余,每天变化着生活的样子。
她对儿女没有任何的索取。我记得我的三叔叔有段时间不知去向,奶奶的眼睛已经肿成了一个灯笼,嗓子不能发出声音。她每天整理着三叔叔的衣服,边整理边哭。等把家里的活干完了,她就站在村口,两眼焦虑地向远处张望,两只长满老茧的手不安地在胸前不停地搓着,她的脚步细碎又沉重,村里清新的空气都无法吸收她的悲伤。
在三叔叔出走的日子里,奶奶的牵挂藏在时间的缝隙里,她牵挂子女的心像长长的胳膊,一直伸到了远方我的叔叔身上。有一天,他突然回来了。从此奶奶再也没有哭过。
后来,奶奶在熬完自己最后的油时,知道自己不行了,她只有一个心愿,希望能看看我小叔叔的女儿,她在世上未曾见过的最后一个孙女,她每天都要念叨一遍。
可是,奶奶在眼睛快要闭上的时候,也没有看到她最小的孙女一眼,小叔叔说没时间,孩子在他的丈母娘家,40公里路太远不方便送。
可是小叔叔小时候,我的奶奶抱着他在火车站等了一天一夜,坐了两天火车,他们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一路颠沛流离找到了粮食,他们没有饿死,奶奶终究留下了遗憾。
我的奶奶处在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艰苦环境中,可是她用自己的坚韧把生活的艰苦化解成温柔,她的生活上开着青青的草和艳丽的花朵,可是尽管生活的土壤是那样干涸。
她的心里的那盏小灯一如既往地亮着,她对生活星星点点的光芒从来未曾破灭过。她对生活很满足,她的脸上总是由于回忆一些美好而微笑着。
我的奶奶现在在故乡远远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以各种方式生活,看着我们的喜怒哀乐。奶奶带着温度的手永远在前面指着我们,我们的心灵不会流浪,我们的善良不会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