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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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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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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拜沂蒙

  姥姥临终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找到姥爷在沂蒙的遗骨。

  姥姥是去过沂蒙的,还不止一次。建国初期,姥姥历经十余天的爬山涉水,刚入沂蒙地界就一头栽倒,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一片灯昏月暗。

   姥姥躺在一盘室徒四壁的炕上,浑身大汗淋漓,额头上搭着的麻布,湿漉漉的冒着热气。

   炕沿上偏坐着三十多岁的女人叫兰子,一件褪了色的花布大襟褂披在身上,稀疏的发丝拢在脑后,沧桑的额头下,一双大眼透着贤惠,透着刚毅,就是她,救了姥姥一命。

   姥姥持续高烧昏迷,裂着口子的嘴唇,断断续续地喊着姥爷的名字。兰子用大黑碗盛了些水,从炕角的棉絮上撕下一点棉花,蘸着水,放在姥姥的嘴唇上。

   天放亮时,姥姥已经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兰子跑到天井东边半拉子墙根下,大声喊来了邻家女人,又赶紧出去借了一辆独轮车,找了些干山草铺在独轮车上,兰子把姥姥从屋里背出来,平放在独轮车的一边,另一边搬上一块大石头,两个女人推着母亲出了山。

   夜下的风,刻薄地在她们身上搜刮着,仅有的一点温度,也荡然无存,裸露的青筋,被风吹得像大山凸起的脊梁。

   姥姥身体经过卫生队的治疗已无大碍,连夜返回的路上,姥姥才知道那个村叫青石峪,兰子的男人推着独轮车随军南下,为部队运输作战物资,至今未归,姥姥觉得和兰子也算是同病相怜。

   兰子知道姥姥来沂蒙的目的后,动员村里的女人,又像当年支前那样,挨家打听当年掩埋无名烈士的人,最后的结果没有按照姥姥的预期发展,姥姥有点失望,无果而返。

   姥姥再次去沂蒙老区是八十年代末期的事了。

   那年的春天比往年来的早,刚出二月,就能听到蛙鸣,穿行在村里的小溪,拖着冰花东去。姥姥暗地里为沂蒙之行做着准备,三番五次去武装部讨要有关姥爷的信息。

  老舅是不同意姥姥独身去沂蒙老区的,但也拗不过姥姥的执着,无可奈何地把她送上发往沂蒙的客车。

  沂蒙山的春天已表现的淋漓尽致,野花分散在微风里抖擞着身子,钻出石缝的嫩芽尖尖的,毛茸茸地点缀着荒山,一群熬过冬的山羊,簇拥着往山头上蠕动,像白云飘浮在山梁上。

  姥姥站在青石峪村口,记忆中的印象荡然无存,唯一不变的是石头,屋是石头的,高低不一,依坡而立;一块块青石板卧在如同月牙的大街上,街旁坐着几个老婆婆,晒着太阳纳着鞋底,满是皱纹的脸,在春天的沂蒙大地上,如同新番的泥土,透着温馨。

   姥姥沿街而上,兰子的家还是临街,四间大瓦房占据着村前一角。

   姥姥颤抖着推开门,院子里静静的,一张矮腿方桌放摆正屋门口,上面的茶缸还冒着热气,旁边的方凳上搭着一件毛衣,红的像血,在这石头院里格外显眼。

   姥姥喊了几声没人应答,却跑出来一群土鸡,围着姥姥“咯咯”地叫着,好像知道姥姥是远道来的客人而欢欣跳跃。

   兰子从门外回来,姥姥走上前,仔细端详着兰子,两行热泪涌出,两个老人的手握在一起,此时无言,只有抽泣声在院子里回旋。

   兰子还是孤身一人,男人还是杳无音信,儿子长眠于云南边防,孙子还坚守在西藏高原。村里的年轻后生是极少见的,他们走南闯北,或经商,或打工,或求学,但参军的居多,他们的父辈用独轮车推出了淮海战役的胜利,他们则穿上军装,站在保卫祖国的第一线。而女人们,则持家耕田,孝老育幼,扛起家庭的重担,这就是沂蒙儿女在这片土地上创造的、独有的奉献精神。

  兰子按照姥姥提供的信息,叫上两个年轻媳妇儿,骑着大金鹿自行车驮着她俩赶往黄石坎。风声,笑声,还有自行车碾压砂石的得意声,在这个初春里相互交替,又向远方散去。

   黄石坎村座落在通往孟良崮的要道上,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据武装部提供给姥姥的有限信息中分析,姥爷就是在这个范围参加阻击敌人援军的战斗而牺牲的。

   黄石坎村的孔凡光就是当年掩埋烈士遗体的其中一人。

   仅有的这条线索,在姥姥到来之前也断了。姥姥一直沉默不语,低头看着孔凡光家的大门口冒出的小草,还有空荡荡的院落,焚烧的草纸灰迹依稀可见。

   两个老人跪在姥爷牺牲的地方,默默地呼唤,呼唤那些为了信仰而献出生命的烈士们,呼唤那些找不到家的英魂能够魂归故里

   姥姥还是空手而归,但她在遗憾之中,有那么一点点满足,她已经见证过姥爷浴血奋战的战场,或许能感受到当年姥爷和他的战友渴望胜利的目光……

   姥姥临终时的眼神沉重得像一块石头压在老舅的心口,当然了,他寻找姥爷的遗骨也是责无旁贷,理所当然的。

   来年的清明前夜,我和老舅带着家人,借着小长假的机会,在繁星之下,驾车前去沂蒙老区,寻找姥爷的遗骨,借此祭拜在沂蒙牺牲的先烈们。

   我们一行到达沂蒙已是初晨,火红的太阳从大山的怀抱里升了起来,染红了半边天空,染红了沂蒙这块沉淀着战争而又充满朝气的土地。

   如今的青石峪,早已不是战争的代名词,但她是共产党人不忘初心,砥砺前行的沃土,她是共和国版图上一个红色的根基,而不单是一个景点而闻名于世。

   通往青石峪的沥青路上,车辆排起了长龙,走走停停,从而给了我一个徒步的机会,零距离的感受沂蒙老区的温度。

   当我双脚踏上这块凝聚英魂的热土时,内心的震撼撬动了我的灵魂,我似乎听到了枪炮声,还有嘹亮的冲锋号响。

   我跪在地上,捧起一把土,我闻到了,闻到一丝血腥味,更有一缕缕浓郁的花香,在空中弥漫。

   穿过高速公路的桥洞,青石峪突然出现在面前,让人猝不及防。一块镂空的镶有红旗的大牌子矗立在村头右边,上面用隶书写着“美丽宜居村庄”,而左边的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上则刻有“山东省传统村落”几个鲜红的大字。

   进入村子,眼前的村容村貌立即颠覆了我先前的主观意识,固执的认为影视剧中狭窄阴暗的街道,低矮的草房子,无非就是沂蒙老区的翻版,然而令我意外的是,古香古色的民居,他们并没有追求高大上的瓦房,而是因地制宜,充分利用本地资源的优势,建造出造型各异的,又融入自然的具有本地风格的石头房子。

   而街道两旁的排水沟里,从山上溢出的泉水,缓缓地流入村前的水塘里,在沼泽地里常见的白鹭,竟然跑到这里安家,感叹之余我在想,谁脑洞大开会把这里和炮火连天的战场联系到一起呢?

广场的停车位已无空隙,临街而立的特色农家宴,门脸各有千秋,仿佛置身于城里的闹市,但这里的美食在城市里是难以觅到的。

兰子家的墙头上彩旗飞扬,一块“兰子农家小酒馆”的牌匾,悬挂在大门上方,兰子的孙子赵小童自豪地招呼着我们,从里到外参观兰子生前压根就想不到的情景。

巧合的是,孔凡光的孙子孔晖还是赵小童的战友,而孔晖正是我们此行要找的人。他退伍返乡后,在村里办了一家农产品联合供销公司,在网络平台上销售本地土特产。

赵小童打电话把孔晖约来,老舅说明了来意,孔晖没有过多地寒暄,拽着我们上了他的越野车,到了他的公司后,他从仓库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发了黄的信封,里面装有一个纸条。

老舅看到那几个字时,双漆下跪,泣不成声。

我们在孔晖的引导下,来到了黄石坎村东的石头凹里,在一块青石旁,三座坟头已经上了新土,坟前的酒瓶里的还散着酒香,焚烧的草灰依稀可见,每座坟墓上的垂柳已挂满了嫩芽,仿佛诉说着对亲人的思念……

我和老舅分别在三座坟墓前磕了头,然后围坐在坟前,孔晖望着坟墓和我们讲起了爷爷临终前和他说的话。

孔凡光借着打炮的间隙,接连背了三具烈士遗体,他翻遍了遗体全身,没找到证明烈士身份的物件,仅从一具遗体的内衣兜里找到半张纸条,上面只能看清“快打完仗了,快回家了,董大年”几个字,这可能是姥爷找人代写给姥姥的信,可惜的是,没来得及传到姥姥手中。

孔凡光把纸条放在一个信封里,在孙子参军走的那天,把纸条还有那三座坟墓,交代给了孔晖,并再三嘱咐,每年的清明一定要给烈士的坟上添土烧纸……

我遥望着沂蒙的山,遥望着山上的一草一木,他们或许见证过那场战争,或许见证过无数个无名先烈。他们永远长眠与此,与沂蒙老区千千万万推着独轮车支前仍然未归的爷们一样,为共和国的今天献出了生命,难道他们还在乎自己的坟头立在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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