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是父亲一生的守候,是父亲日子里的陪伴与牵挂。
歇工了,父亲把缰绳搭在牛背上。老牛甩动着尾巴晃悠着秋风,父亲含着烟袋,倒背着手,把夕阳扔在身后。
夜下的月光也是凉的,风却梳理着有些年头的老柳,叶子一片片,飘落在老牛身边。
父亲的烟袋不冒烟的时候少,闪烁的火星像老牛的眼睛,父亲喜欢老牛的目光,夜里歇着的时候,父亲混浊的眼睛里也有老牛的神气。
父亲把烟袋锅在解放鞋上磕了几下,随后把烟袋掖在腰间的布条子里,又用脚尖挑起扫帚把,把抽了一晚上的烟灰,扫到老牛的身边,父亲说,烟灰能防虫叮咬。
老牛趴在地上,不断地从胃里翻出白天吃进去的草料咀嚼。父亲说老牛白天没功夫吃料,一顿狼吐虎咽,有空再重新细嚼,老牛咀嚼的时候,父亲就在一边抽烟。
父亲用一根缠着布条的棍子,在老牛身上轻轻地敲击,从前到后,从上到下。父亲说了,这是给老牛松骨,不是虐待。
给老牛梳毛是父亲除了抽烟以外,不离手的营生,父亲用粗尼龙丝制作了一个大刷子,闲下来就给老牛梳开打结的长毛,每当此时,老牛便用头轻轻地拱父亲的身子,并低吟几声。
类似这样的活,父亲决不允许别人干的,尤其不让我靠近老牛。父亲嫌我毛手毛脚,无深无浅,怕是伤了老牛,其实在父亲的心里,我和老牛一样重要,他不忍心我和老牛任何一方受到伤害而让他左右为难。
父亲对老牛的感情如此之深,用父亲的话说是缘分,是上辈子的情谊,这话没人信,但我是信的,直到现在我也不去怀疑……
那个冬天的冷让我刻骨铭心。拂晓之时,我便偷偷地跟在父亲身后,去泊里大集卖红席。临近年关的集市,交易火爆,人们攒了一年的小钱,为的就是让大人孩子过个宽阔的新年。
红席市场靠近牛市,此起彼伏的牛叫声,凄惨地在空中徘徊,与此时人们过年购物的喜悦心情格格不入。
父亲卖完了红席,用独轮车推着突如其来的我,从牛市穿过。牛市上人不多,人们年关买牛的很少,往往是那些着急用钱过年的主儿,牵着自己的牛忍痛出售。但也有的是把伤过人的公牛,或者是不能干活的老牛,拉到年关的大集上卖给屠宰户,虽说此时不会有个高价,但也能买几个钱换点过年的东西。
不过最高兴的算是牛贩子或者是屠宰户,他们瞅准时机,与中介在袖子里用出指头的方法,达成了一头或几头牛的交易,然后牵着几头牛,脸上闪着光地走在不宽的路上。
我和父亲被牛群夹在中间,它们或许知道自己的下场,一个个眼角上挂着串串泪花,没有了叫声,他们知道无论怎样喊叫,也不会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只有踢踢踏踏无奈前行的声音让人心酸。
突然,一头老牛跪在父亲的独轮车前,并发出哞哞的撕裂人性的叫声,任凭赶牛人的皮鞭在身上抽打。
父亲呆滞了一袋烟的功夫,然后放下独轮车,立即跑到赶牛人的身旁,夺出皮鞭,用了全部卖红席的钱,把这个老牛牵回了家。
这就是父亲所说的缘分,在父亲的心里,它不是一头牛,甚至它是自己的老兄弟。但母亲不这样认为,母亲认为老牛可能是跟不上走,摔倒在父亲面前。
老牛从此成了我们家的一员,它也会帮着父亲干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但父亲绝不会让老牛累着,耕地的时候,父亲出乎意料地让母亲扶犁,自己则和老牛一起,并肩拉犁。
对老牛的喂养,父亲是不让别人插手的,别人偶尔抓一把饲料放在槽子里,老牛闻都不闻。父亲发现轻则给个黑脸,重则怒斥。所以我和母亲也省了这份心,不去惹这个麻烦。
但父亲偷偷地把玉米和黄豆给老牛吃,母亲也是不会善罢甘休,我也会在一边帮腔作势,与父亲进行一番理论,最后还是我和母亲以失败而告终。
但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趁着父亲打盹的功夫,把槽子里的粮食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恨不得把石头槽子也刮下一层。母亲更是有办法,把所剩无几的粮食,全部藏在草垛里。
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父亲对老牛的袒护,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
入冬没几天,北风就急不可耐地窜过村后的山脊,直奔巷子而来。在我记忆里这是最大的一场风,有的屋顶掀掉一半,不知道谁家凉晒的红席,从空中瞬间掠过。
父亲担心老牛被牛棚上面的石头打伤,就把老牛牵出,拴在院里的梧桐树下。父亲坐在门口,皱着眉头,仰首望着天空乱飞的树叶子,唉声叹气。
父亲起身准备回屋的时候,梧桐树上的一个粗大的树枝,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父亲上前松开老牛的缰绳,拽着老牛离开。那块树枝突然坠下,直往老牛背上砸去。
父亲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迅速趴在老牛身上,用自己的脊梁挡住了急坠的树枝。老牛皮毛未损,可父亲却被树枝砸中,跌落在地……
医生让父亲住院观察,父亲执意不肯,回家后坚持到来年的正月初二,在那场大雪后的早晨,默默地离去。
父亲走后的第三天,老牛不见了,我和母亲寻遍了村前屋后方圆几里,也没发现它的踪影。
父亲头七那天的夜里,我听见了几声老牛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