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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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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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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狗

 我见到它的时候,是在夏日的一个黄昏。

  天半阴着,时隐时现的落日,逐渐没了气息。偶尔感觉一丝斜风擦面而过,带来了声声狗的轻啼。

  我对狗叫的敏感度,来源于童年的艰苦岁月。也是这样的黄昏,我独倚柴门,半醒半困,眼皮死一般的沉重,一阵南风,从海边过来,涩涩的,喘着粗气,夹杂着几声狗的惨叫。

  我循声而去,在茂密的芦苇中的小径旁,一只弱小的流浪狗张着嘴号啕大哭。我俯下身,抚摸着它,嘴里念叨着:可怜的狗狗,找不到家了,见不到娘了,我也两天没见到娘了,娘和爹出远门讨弄吃的去了。

  小狗似乎并不待见我,反而哭的更加伤心,那哭声活脱脱地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我好生奇怪,双手慢慢地抱起它,这时我才发现,它的后腿上挂着一个铁夹子。

   我恨得咬牙切齿,迅速找来一根槐树枝,撬开铁夹子,又用石头把铁夹子砸的变形,这才静下心查看小狗的后腿。它的腿已经血肉模糊,裸露着骨头。小狗已停止哭叫,蜷着身子不停地舔着伤口。

   周边黑了下来,草丛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响起了虫鸣,芦苇左右摇摆,擦出沙沙的令人惊恐的刺耳声。我把小狗揣在怀里,头发汗毛直立,两眼径直向前,却不敢分散路旁,生怕看到吓人的东西。

   我坐在堂屋里,也不点灯,屋里屋外一个颜色,我几乎听到我和狗狗的心跳声,急促而又沉闷,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青蛙的嘶鸣,还有嘈杂的脚步声。

  爹和娘的声音,我听见了爹的喘息,我也听见了娘的咳嗽,还有那根扁担的呻吟,在初夜里传的很远。

   娘先进了屋,点了煤油灯,娘的脸色在灯光里发黄。爹把两筐地瓜叶子搬到屋里,摆开晾在地上,这是爹和娘两天两夜不歇脚,去西山用爹赶海搂的蛤蚧换来的口粮。

  娘舀了些水放在锅里,灶里点燃干芦苇,烧开了锅后,放入一把地瓜叶子,再烧开锅,然后在锅里撒上半碗苞米面,用勺子搅拌,盖上锅盖,煮个一袋烟的工夫,掀开锅盖,撒上几粒咸盐。

   娘给爹盛了一碗,爹又端给我。其实我早已按捺不住饥饿,爹娘出去两天,我有一天没吃东西,娘临走之前给我留下的一块苞米饼子,我也不知道节省,还不到饭点,就狼吞虎咽地下了肚子,像是怕别人抢了去似的。

   我把碗里的地瓜叶子挑着吃了,把剩下的半碗苞米糊糊搁在墙头上被风吹凉后,倒在一个破葫芦里放在小狗身旁,小狗和我一样,饿得晕眩,它忘记了腿伤,把头插在葫芦里,舔的葫芦有响。

   娘心痛我,免不了发几句牢骚:这个年头人还吃不饱肚子,这又多了一条狗吃饭。我闷不做声,爹放下烟袋,到堂屋门后的门关上挎了些多年的灰尘,洒在小狗的伤口上,又从烟袋里扣了些烟油子抹在一块破布条里,再把破布条缠在小狗腿上。

  小狗似乎看懂了眼前的一切,静静地,偶尔用舌头舔几下爹的手,两只发污的眼睛,透着祈求与感恩。

  爹和娘又要去西山,临行前,爹把院门旁已经堵死的狗洞重新投开,娘把仅有的一点苞米面做成了两个饼子,这就是我和小狗这两天的口粮。

   小狗在爹娘往返西山的日子里,已经出落成一个愣头青,我给它取名黑子。它天不明就从狗洞里溜出去,一天不见个影子,也不知道三餐它是如何解决的,直到在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才知道,生活的困难,狗狗也学会了自立。

  上秋了,家里多少有了点粮食,爹娘也没再去西山,忙着割芦苇备下冬天的烧草。谁也没留意黑子的去向,其实也不用留意,村里的街上到处是狗,它们成群结队,或打闹,或追逐,或交配。

  每家每户在垒墙的时候,都会特意留着一个狗洞,狗狗们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就从狗洞里钻进,趴在门口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夕阳还挂在树梢上,黑子一步三晃地就从大门口溜了进来,全身是泥,嘴里叼着一条半斤沉的鱼。在这艰苦的日子里,它已经学会了在困苦中生存,而不是待在家里从我嘴里抢食吃。

   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父亲在饥寒交迫中走了。晚上,黑子也不见了,午夜时分,我听见了几声拉着哭音的吼叫,那声音深深地刻在我的内心深处,每每想起,我就会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

  此时,我不知道车底下啼哭的这个小狗,是不是黑子的后代,那叫声委婉凄凉,让我阵阵心酸,我真想像当年那样,毫无顾虑地把它抱回家,让它结束无家可归的流浪之路。

  可我还是从它身边走了过去,我的心在颤抖,在抽搐。我已经不是那个饿着肚子也要收留流浪狗的孩子,我已经是满头银丝,三世同堂而且还是身不由己的人。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撕扯着我的心,我买了吃的,一步步走近它,我怕,我怕看到它疲惫不堪的样子,更怕看到它张着大嘴露出的奶牙还有流干了泪的祈求的眼神。

   我把食物放在它的脚下,它低下头抽泣着闻了闻,又抬起头看着我,然后一声大哭,我不知道它是感动的还是觉着吃了这顿没下顿的伤心。

   两三天没听到小狗的哀嚎了,我溜达了几圈也没发现小狗的身影,打听环卫工人才得知,小狗被附近的邻居骑着电动车送远去了。

  我暗自为小狗祈祷,但愿有人收养,哪怕是喂它一口食不至于饿死街头。

  早晨,细雨纷飞,我从唰唰的雨声中又分辨出狗痛苦的大叫,和那只小狗的声音一样让人可怜。

   我举着雨伞的手打颤,脚下的雨水飞起又落下,无情地东去。狗的叫声有气无力,颤抖着,似乎要被雨声吞没。我睁大双眼,我不相信我所看到的,竟然还是那只小狗。

  它躺在附近一家的门楼下,呻吟着。门开了,伸出一只脚,踢飞了小狗,重重地摔在远处街上的水坑里。

  叫声停了,雨声打在梧桐叶上,有节奏地发出沉闷声。一只大黑狗,像黑子,一瘸一瘸地跑来,张开嘴巴,叼起在雨中挣扎的小狗,用尽力气跑到梧桐树下,用身子挡住梧桐叶子落下的水珠,不停地舔着小狗身上的污水。

   雨在傍晚时分停的,那只大黑狗前面走着,还是一瘸一拐,后面跟着那只小狗,它俩径直走向酒店门前的垃圾箱。连续几日,我都会看到两只狗狗的沿街觅食的身影,它们头始终耷拉着,眼始终挂着泪水。

  近两天闷热,可能要下雨的节奏,我不免又为它俩担心。但接下来的消息,让我愤怒,环卫工人忙着手里的活,嘴巴气得喷唾沫星子,那些偷狗的王八蛋,把那只老狗生生地勒死扔上车就跑了。

   我站在那里,全然不知东西南北,在这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里,它们流浪街头,却如此悲惨,难道现在的人吃了转基因食品导致心变了吗?

   我一直感觉秋天是孤独的季节,我也乐意享受这种一人背起背包流浪他乡的孤独,直到临近仲秋的那天,断然改变了我近似扭曲的心态——

   因为,我又看到了那只小狗,它坐在收废品的人力三轮车上,毛发油光发亮,两只眼睛睁的圆圆的,我知道,它在重新审视和辨别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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