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麦秸垛,难以挥去的印记。
麦秸垛是在初夏形成。麦子熟了,一声“开镰喽”,麦地里便满了人。站在村西的岭上放眼望去,一幅以金黄为主色调的夏收画卷,在朝阳里蠕动。
独轮车满载着一捆捆麦子,在弯曲的田间小路上飘移,偶尔听到粗犷的汉子声,还有老旱烟的辣味,把初夏装扮的更加野蛮。
麦子入场后,娘便趁早用铡刀把麦子从腰间一截两半,根部的叫麦根草,放在场的边缘,而麦穗部位,则叫麦头草。
把挂满麦穗的麦头草,均匀地散落在场里晾晒,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木头杈翻弄,晒干后娘便找来几个人,租用一台小型脱粒机,把麦头草塞进机器。
娘把麦粒连同喜悦装入袋子,又寻来几块青石放在晒场的一角,摆成圆形,这叫垛底。
垛底是有讲究的,要充分考虑防水,防腐,并且还要通风。娘说,垛底好了,草垛才能站的稳,立得牢。
垛底摆弄完了,就开始码垛了。
码垛前,娘先拿回家一些上好的麦头草,把炕上铺了一年的陈旧的麦头草扯下来,再把新的铺上。此时,我会躺在炕上,把四肢伸展开来,闻着淡淡的麦香还有母亲汗水的味道。
码垛也是一门手艺活,麦头草虽然柔软,但特别光滑,往往码好的垛会瞬间坍塌。娘码垛的手艺令村里的老爷们都望尘莫及,娘除了对草垛的垛底比较重视,对草垛的形状那也是格外地讲究,经娘的手码出的草垛,结实而不失俊俏,高大而不失优雅,饱满而不失风韵,乃至有人说,娘码出的草垛既像青春满满的俊男靓女,又像学富五车的儒雅学士,更像饱经风霜的游子。
我喜欢在娘码起的草垛空里戏耍,喜欢把娘码起的草垛掏出一个洞,然后钻进去,像躺在娘的怀里喝奶那样,毫无忧虑地伸胳膊蹬腿。有时候借着梯子爬到草垛顶部,打着眼罩,眺望远方。
上初中的第一天,我扛着娘给我做的装有麦秸草的褥子,走进新的学校。家外面的夜晚是孤独的,我紧贴在草褥子上,贪婪地吸着熟悉的味道。
这时,我才感觉与娘唯一的联系,就是这草褥子里的麦秸草。
麦秸草虽说没有木柴的火硬,但也不是随便用的,诸如来客炒下酒菜,就不能用木柴,必须到场里取些麦秸草。娘每次吩咐我取草,都免不了嘱咐,要从草垛的四周,均匀地往外抽,而不能在一个方向,否则草垛会像个罗锅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在风里瑟瑟发抖。
除夕,娘都会让我起的很早,无论怎么忙,娘都忘不了让我去场里取很多的麦秸草,娘说麦秸垛在正月里是不能动的,再三强调麦秸垛是有灵性的,并且还不忘了让我在草垛上贴上一张红“福”字,以求来年有个好收成。
其实娘说的这些我是不信的,我只知道,麦秸草垛已经被时间沉淀的结结实实,原本松散的麦秸草,已经凝聚成一体,尽管它们总是要面临被焚身的遭遇,但每当我抽它们的筋剥他们的皮的时候,它们依旧在寒风里挺直腰杆,却不曾低头。
在我别离家乡的时候,正值隆冬,风似一把把尖刀,不停地削着我的脸,又刺透单薄的衣裳,雕刻着我的心。
我蜷缩着躲到路边的麦秸草垛旁,一股暖流瞬间传遍我颤抖的身子。我又闻到了一股如娘身上汗水的味道,并伴有岁月的沧桑感。我不知道当我踏上他乡的时候,在严冬里有没有一个麦秸草垛给我遮风避寒,有没有一个麦秸草垛托举着我眺望家乡。
在我重归故里的那天,远远地望见了村后边的一个个麦秸草垛,只不过不再高大,不再丰满,不再优雅,在那几座高楼的边缘愈加显得瘦小,只有那草垛的骨骼依旧透着刚毅与顽强。
再后来,村子不见了,只有北岭上的一片坟墓,像一个个矮小的麦秸草垛,让我觉得尚有些故乡的影子(张京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