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嫁闺女时,会把一碗水泼在车后听老人说,这叫"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我的小姐就是那碗泼出去的水。
在小姐初中毕业的第二年,娘就托老姨在村里给小姐找了一个憨厚的后生。别看这后生少言寡语,不会讨人喜欢,可有一手好营生,经他手出来的家具,不但结实耐用,而且还带有古味,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就是这么一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被一场电影给弄散了。
那个时候看场露天电影就是村里唯一的娱乐项目,每逢公社电影队驾临,全村的孩子奔走相告,喜形于色。
小姐刚从地里回来,她的同学小娥隔着墙站在粪堆上,扯着嗓子急三火四地喊小姐去看电影。
电影尚未开场,不太开阔的大街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把大街堵的水泄不通。小姐她俩站在最后边的土堆上,土堆旁边有一辆“大国防”牌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站一年轻人。
只见他身着一身带有肥皂味的陈旧军服,虽然有些肥大,但也算得体,脚上的鞋洗的发白,倒也干净。挽着袖子的左胳膊,一块电子手表亮着诱人的蓝光,右手提着一个单卡录放机,正放着邓丽君迷人的歌曲。
以后的日子,只要有电影的地方,就有我小姐和那年轻人的身影,再后来,没有电影的地方也有他俩的身影。
娘劝说小姐,纵有万贯家产,不如一技在身,那后生有木工手艺,无论到何时饿不着,小姐回了娘一句,受罪享福我认了。
一个细雨菲菲的日子,院里那棵梧桐树的花,早已落败,巴掌大的叶子,托着雨水,吧嗒吧嗒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后,又一滴滴跌碎在杂乱的脚印里。
我站在树下,任凭水珠乱飞,溅湿裤脚,那双露出脚丫子的布鞋,早已泡在水中不堪入目。
小姐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还夹杂着暗红色的小花,头上蒙着一条红方巾,两片红润浮在腮上,就像两朵绽放的荷花,娇嫩欲滴。
七十年代的初期,我家乡的结婚仪式是在下午举行,由于当时的条件限制,不可能出现非常非常隆重的场面,且出奇得简单。
娘厚着脸找那木匠后生做了两个木箱子,一个装着被子,另一个装着邻里邻居送的饼干,茶果等油炸食品。每个箱子由两名壮实的,俊俏的后生抬着。
一声吆喊,"发嫁喽",箱子拔地而起,一起一伏地在前面开路。
小姐要徒步跟在后面不出五丈,身边有四位小姐比较好的未婚女性陪伴左右,这叫送客。
娘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拿着一个大号的黑瓷碗,从泥缸里舀了满满一碗水,在小姐刚踏出门口的时候,娘就把那碗水急不可待地泼在小姐身后的脚印里,嘴里还念叨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我不知道怎么也流泪了,而且是不由自主地,雨水带着泪珠流淌在我的脸上,我觉着在我记忆里应该是第一次流泪。我望着雨里渐渐远去的小姐的背影,不知道她前方的路还有多远,那种失落, 那种心跳,一阵阵袭来。
最后一次见小姐,是在单位的大门口。那是一个深冬的早晨,西北风刮的树枝左右摇晃,撕扯着楼顶那杆破碎的旗子哗啦啦地作响。
有人告诉我,门口有人找。
我揣着疑惑的心走到门口,原来是一年多没见面的小姐。她穿着灰色的棉袄棉裤,略显臃肿,黝黑憔悴的脸上,挂着不太明显的泪花,嘴唇裂着口子,渗出的鲜血凝固成一道道血丝,在这个寒冷的日子里格外触目。
我说让小姐到办公室里坐下说话,她说不用,她说看我一眼就走。
我不明白八十多里地她是怎么来的,从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里,不难看出艰难困苦的日子,已经把她摧残地遍体鳞伤,很难找到一点我印象中的样子,陌生的感觉让我自己都感到诧异。在小姐走后的那几天里,我的心始终难以平静,不祥之兆时不时地敲击着我脆弱的灵感……
当我赶到小姐家跪在小姐的灵堂前时,气愤远远大于悲痛。我彻底撕下平常斯文的面具,顺手抄起一根柳棍,撵着小姐的丈夫满院里奔跑。
他跑到杂物间关上门,我紧跟着一脚,门上的玻璃稀里哗啦落了一地,插到我的脚上,鲜血渗出,痛上加痛。
我把小姐没喝完的农药,扔在他面前,逼着他给我一个解释,否则就把这半瓶农药喝下。
我近似疯狂,竭斯底里得喊叫着。
在我不断地逼问之下,他含着泪告诉我,由于他迷上了赌博,养了一年的那头猪刚卖了,钱就被他输了。
在我离开小姐生活了五年的村子时,仿佛看到母亲泼出去的那碗水,四处飞溅,落在地上摔的粉碎,又被风刮走。(张京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