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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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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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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之春

我认识老韩是在深秋的一个傍晚,天还长着,西下的余晖染红了零星飘落的树叶,也染红了正在生火的老韩。


脸本来就黑,沾染了晚霞的老韩,更是与夕暮混为一体,若不是那件白色的衬衣偶尔晃动一下,远远的大概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晚饭后我都会出门散步,也经常与老韩打个照面,寒暄几句。久而久之,老韩也不再拿我当外人,说的话涉及面从开始的家长里短到时下的疫情,再到社会万象。


还别说,老韩知道的事上到国家层面,下到百姓炕头,而且富有哲理,我在心里禁不住的啧啧称奇,用老韩自己的话说,这叫阅历。


我非常赞同他的观点,这把年纪了跟随着施工队走南闯北,见识自然就多,再就是天生的自然熟,交往的各路朋友也是不计其数。


今年老韩没能赶回老家过年,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与各种施工工具度过了年关。除夕夜天一擦黑,风就到处乱窜,唯一能听到,唯一能看到的也就是这风了。我和往常一样溜达到老韩的工棚门口,隐隐地听到有人说话。出于好奇,我竖起耳朵搜寻着说话的内容。


风打乱了我的计划,我不得不敲了几下在工棚的门,又干咳一声。老韩开了门,两手是面,嘿嘿两声,那声音极不自然,而又带着几分尴尬。


看得出来,老韩没有请我进屋的意思。我也不是客气的人,一推门挤了进去。两条腿还未并拢,我马上又后悔了,喉咙里不自觉地又咳嗽了几声,听起来是那样的猥琐,我自己都不堪入耳。


屋内有一女人我认识,住在不远处的街口,街坊四邻管她叫小嫂子,去年丈夫在工地上施工从高空坠落不幸身亡,她一时接受不了丧夫的痛苦,欲跳海自尽,被人救起捡回一命。


她大概对我也是面熟,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低下头继续包着水饺。我这算是自讨无趣,窥探心作祟,大过年的碰了一鼻子灰,也顾不得老韩递烟倒茶,拽开门就闯入了黑夜。


庚子年的除夕夜静的出奇,往年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如今也不知去向,偶尔被风刮来隐隐约约的几声,入了耳也就认了这就是过年。


熬过了三更,心安理得的睡个懒觉却被手机无休止地挠的耳朵痒痒,千篇一律地过年好顺带着疫情严重不能登门拜年的信息层出不穷,再以后我也懒得看,更是懒得回复。


再次从迷糊中醒来已是日出三竿,一缕缕晨阳铺在床上,我如同贴在爱人的怀里那样温馨舒适。虽不情愿起身,但也无奈爱人的几番催促,起身穿戴整齐就出了门。


街上空无一人,连平常乱窜的流浪狗也是不见了踪影。风的声音还是那样尖锐,不停地拍打着门上的春联仿佛要把它偷走。


我戴上了口罩,突然觉得爱人说的有理,过了几十个春节了,给自己的嘴穿上新衣服,今年还是头一遭。思下之余突然有了想笑的感觉,但又感到鼻子微微一酸,笑也就不翼而飞。


我止步于街口。一夜之间铁皮便把路与街隔了开来,不知是被风还是让人又把铁皮掀开一角,像是为狗预留的洞子,我决定要从这里钻出去,尝试一下狗钻洞的快感。


大马路上更是寂静,繁华的景象此刻已灰飞烟灭,昔日门庭若市,如今大门紧闭。站在十字路口,眺望东西南北,仿佛整座城市都是自己的,仰首天空也是静的,偶尔飞过一只落单的鸟儿也是惊慌而逃。


拾腿溜达到老韩的门口,房门虚掩,一把大锁挂在一旁悠闲地来回荡悠。我往门缝处瞅了几眼,不敢贸然敲门,生怕惊动了里面正在发生的事。


一声“过年好”吓了我一抖擞,老韩咧嘴笑着站在我身后,嘴巴像一个烟筒,不停地向外吐着热气。我回了一句“过年好”又看了看房门口,嘿嘿笑着把后背扔给了老韩,此时我不知道他的面部表情如何,但我知道他肯定是一头雾水。


街口处的围挡倒了又站起来,以至于到了遍体鳞伤的程度,真有点宁死不屈的气节。居委会很是敬业,正月初二的灯下,气焊闪烁了几下,铁板便粘在了柱子上,完全堵死了村子西南唯一的出口。附近几户人家要想送个垃圾,饭后散散步,拿个快递啥的就要从村子的正东门,然后折返二里路,才能回到这个街口。


老韩一下子被孤立了。我不能找他闲扯几句了,小嫂子也不能过去帮老韩干这干那,小嫂子的邻居大嘴也不能过去调侃了,而更可怜的是老韩本人。我站在门前透过村前面的小河,便能真真地看到老韩没了精神,不是与朝阳对眼就是在夕暮里发呆。


或许老韩的孤单触发了小河的善心,流了有些年头的小河竟然断流了,人们踏着干枯的小河脊梁蹦哒着就出了村子,上了岸以后还不免回头笑笑,这笑里藏着不易,藏着得意,更藏着几丝忧愁。


我知道这个事还是大嘴告诉我的。早晨我刚开门,大嘴就站在我家门口,他两手相互插在袖口,颠着屁股来回走动。见我出来二话不说,把头向左甩了几下,然后径自往西走去,边走边回头勾着我,生怕我落下。


我就这样上了大嘴的道儿,连续几天的早晨,他都准时地出现在我家门口,而且每次都会有新鲜的事儿告诉我。其实我对大嘴说的绯闻不感兴趣,尤其是老韩和小嫂子之间的传闻,我更不愿意听也不想听,在我的潜意识里宁愿没有这回事。


我不和大嘴一样的吃醋,我是替小嫂子不值。小嫂子是谁?是我们这一方僻野公认的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仅凭这些条件,老韩做个梦也不敢梦见小嫂子,用大嘴的话说老韩这辈子是帝王命。


我既不恨老韩,也不恨小嫂子,其实我也没资格恨,人家男欢女爱碍着你什么事?这不明显的羡慕嫉妒恨吗?可我就是恨,恨那条小河早不断流晚不断流,偏偏在这个时候掉链子,我每晚盼着阴天下雨,让小河喝饱了断了他俩的念想。


天没下雨,人却有意。我披衣开门撩眼一看,不见了大嘴的得瑟,突然有点失落,我独自走到河边,吃惊之余心下增添了一些幸灾乐祸,而河对岸老韩望着我更是面无表情。我用手指了指河边刚刚竖起来的铁栅栏笑了笑,这笑声我自己从来都没听过,像喝蜜呛着了那般顺滑油腻。


我也想把这个好消息快快告诉大嘴,在附近寻了个遍也没发现他一个脚印。天快黑了才从小嫂子嘴里抠出来大嘴的消息,原来昨晚大嘴用三轮车驮着他老娘去了医院。不过我不吃惊,这也是经常的事,大嘴四十多了还单身多半与他带着个病秧子娘过日子有关。


天暗的亮路灯时,大嘴敲我家的门,那响声清脆而又傲气。我顺手拿了根牙签含在嘴里,不急不躁地开了门。大嘴还是不言语,用手指了指街口处扭头就走。


我跟在他身后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这个气呀,这家伙哑巴了是怎么着,还学会卖弄关子了。


我俩一前一后到了街口,大嘴指着围挡笑着,那张嘴更大了。此时我才看到围挡又倒了,而且我从大嘴的架势中窥探出了这是他昨夜所为。


不知什么时候老韩冒了出来,他像个警察似的查看了围挡的破损情况,又盯着柱子上居委会贴的纸条看了一会,一个字也没舍得扔下倒背着手,晃晃悠悠地潜入了夜色。


我回家躺在床上,老韩的背影又在我眼前晃悠。对他今晚的表现我很难理解,他看到围挡倒了应该高兴才对啊!不能哈哈大笑起码跟我打个招呼也在乎情理吧,可他偏偏什么也没做,完全把我和大嘴当空气而置之不理,莫非是抑郁了?或者在心里偷笑而忘了我俩的存在?


吃罢了早饭,我便在街上迎接朝阳,街口处电焊一闪闪的亮光,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近的前来我的心一抖,像是看到了失而复得的物件,又像是见到了春天里飘雪,惊奇中夹带着不可思议的感觉。


只见一件棉大衣高高挂在树枝间,几只麻雀站在远处警觉的张望。老韩则紧贴着柱子,旁若无人地焊接着铁皮。经过老韩的一番折腾,街口处的这个围挡不仅较以前结实了,而且还多了一扇铁门,铁门上方还留有一个长方形的小窗口。


老韩站在围挡外,我已经看不到他得意的面部,那个粉色的口罩在窗口处晃动,像一朵桃花那么摇曳,把我的眼刺激的痛了。老韩从小铁窗和我打着招呼,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在接受老韩的看守,心里一阵阵抽动。


老韩从树上取下棉大衣披在身上,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用胶带贴在围挡里面靠近铁门的显眼处。我立即冲上去,原来是居委会的一张通知:各位居民:由于新冠肺炎疫情严重,为了大家的身体健康,经居委会研究决定,此街口从即日起进行24小时有人进出管控,凡需要进出的居民必须听从韩广胜的检查,戴好口罩,检测体温,并关注二维码,一切正常后方可进出,望各位居民自觉遵守,切莫闯关,不听劝告者后果自负。


我不得不佩服居委会的工作,连夜下发通知,还切莫闯关,一把大锁锁住了铁门,还能闯的过去吗?但我更是佩服老韩的心机,名义上是方便附近居民必要时出行的方便,实则是方便他和小嫂子的约会,而且还能得到一部分生活补助,两全其美,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最有意见的就是大嘴。他提着一包垃圾,从窗口递给老韩,也不言语一声。老韩接过垃圾,用手指了指大嘴,“怎么不戴口罩?”大嘴气的扭头就走,转而回过头往地上“呸”了一下,匆匆而去。


明天就立春了,傍晚时分却飘起了雪花,零零散散的,落在地上又被风旋到墙根。大嘴蹲在墙角,两个眼珠子滚落到小嫂子门口,又盯在门上。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猫叫春的声音,把大嘴吓得一哆嗦,但还是不忍心离去。


小嫂子的门开了一道缝,昏黄的灯光夹带着几片雪花跟在小嫂子身后跑了出来。大嘴蹭地站了起来,两条腿不听使唤的往前抢了几步,猫着身子跟了过去。


“咚咚咚”,老韩听见有人敲击铁门,披着棉大衣也顾不上扣扣子,把那顶虎皮帽子往头上一扣,就从工棚里跑了出来。小嫂子把一个保温盒从小窗递给老韩,“趁热吃吧!”,又从兜里摸出一个口罩递出小窗,又被老韩挡了回来,“居委会发的,回吧,尽量别出门。”


大嘴听见他俩的对话,急得直跺脚,心里那个羡慕嫉妒恨呀,等小嫂子和老韩各自回屋后,他跳着脚用劲捶打着铁门,并高声喊着:“老韩头,我要出去买烟。”


老韩刚进屋还没坐下,听见大嘴叫唤着要买烟,敞开抽屉拿出一盒烟卷就出了门。大嘴正喊的来劲呢,却被“轰”的一声惊的跳出老远。老韩踢了一脚大门把烟卷递给大嘴,“黑灯瞎火的也不怕把狼招来。”大嘴一把夺过烟卷,“哼,我看你就是狼。”老韩回屋了大嘴还站在那里,他用指头戳着老韩的工棚房,“你就是狼,一只老色狼。”


从安上铁门的那一刻起,无论谁想出村都要经过老韩的严格盘查,昔日绷不住脸的他,此刻已判若两人,那脸色如同南方的梅雨季节,没有开晴的日子。有时候我故意逗他,他总是那一个字“去”。而大嘴则是变着法的折腾他,每当老韩进工棚时,大嘴不是倒垃圾就是买烟,不是买烟就是倒垃圾,老韩也是乐此不疲,随叫随到。


小嫂子对于大嘴的恶劣表现极其反感,但也不好出面制止,虽说私下里提醒一下,可大嘴那样的性格不是一句两句的话就能改变了的。小嫂子也不是那种笨女人,对付大嘴还是绰绰有余。她从家里找了一个废纸箱放在大嘴家门口当垃圾箱,又写了一张纸条签上自己的名字塞进门缝。对于小嫂子的这一举动,大嘴实属无奈,只好就范。而小嫂子也是会打动人的心,偶尔出趟门便给大嘴带几盒烟卷,大嘴照单全收,偷笑几声后钱还是要给的,甚至还要多给个块儿八毛的。虽然大嘴心里跟个明镜似的,小嫂子之所以这样,还不就是为了老韩。即便如此,大嘴也是乐的找不到北。


大嘴还是不断地去敲打铁门,只不过频率没那么高。每当和老韩在小铁窗里四目相撞时,大嘴就会露出几个大牙,然后递上一支烟,“小嫂子给我买的。”老韩并不理会,每次都会送给大嘴那句不轻不沉的话,“回家呆着去。”


我从不有求于老韩,只是看到小河对岸的小公园里梅红柳黄,已经无法掩饰春的膨胀时,我的心也按捺不住对春的渴望。而这一切只属于老韩,每天清晨他的身影定时搅动着我的视线,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他竟然站在河堤上高声喊着,“看这花开的。”完全把这近在咫尺的春景当做他家的后花园。


不过老韩这么一喊,我倒好像置身于其中,不但看到了一树树春天,而且也好像闻到了春天那特有的气息,此时连日来的烦躁就会渐渐褪去,瞬间有一种对春天唾手可得的感觉,于是便也抬起手向着老韩打了招呼,“我也看见了。”


第二天早晨,我刚一出门,老韩早已在小河对岸漫步。我朝他挥了挥手,他用手指向街口铁门处喊道:“去那里。”我不知道老韩的意图,心里盘算的工夫到了街口。老韩从铁门小窗递给我一个信封,说了句交给居委会就转身离去,突然又转过头,“我们复工了,要到南方去。”


吊车把工棚房还有许多的机械装到货车上,老韩把地上的垃圾打扫完了,刚要登车,只见小嫂子一路狂奔,到了老韩面前,扑通跪下,叫了一声大叔,然后泣不成声。


这是弄得哪一出,老韩以及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小嫂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磨得溜光的皮钱包双手举着,“大叔,这是您的。”


老韩见到钱包觉着眼熟,这不是自己丢失的那个钱包吗?怎么会在她手里?老韩把小嫂子扶起来,不眨眼地盯着她,“你是在海边那个……?”


大叔,就是我,那天你把我救上来以后不声不响地走了,有人在你脱衣服的地方发现了这个钱包就给我了,让我用里面的照片寻找恩人,大叔以后我伺候您吧!


老韩想起来了,那时候施工队在海边建防浪堤,中午饭后没事沿着海边转悠,突然发现有人跳海就赶紧跑了过去,脱了上衣和鞋一头扎进了大海,钱包可能就是那时候掉出来的。


孩子,这个钱包你留着,心烦的时候就看看。人活着不会总是一帆风顺,总会有很多不如意的时候,就像这个春天,我们不是挺过来了吗?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领着孩子好好过日子,享福的时候在后边呢!


小嫂子望着老韩离去的货车,止不住的泪珠一滴滴落在胸前,又蔓延开来,像一朵朵梅花在春天里绽放。


居委会主任来迟了一步,本想驾车前追,又一想还是留点念想在心里吧。他来到小嫂子面前,把一个信封递给她,“这是一千块钱,居委会按照上级指示精神给老韩的补贴,我又按照老韩的心愿给你的。”小嫂子摆了摆手,“就算我替老韩捐了吧!”


居委会主任笑了笑,“你想到的老韩早就想到了,我替他捐出去了一部分。还有大嘴的,大嘴人呢?”


“主任,我在呢。”大嘴听到主任喊他,呲着门牙撅着屁股跑了过来,他接过主任手里的信封,目光呆滞,喃喃自语,“怎么会给我呢?怎么会给我呢?”


主任拍了拍大嘴的肩膀,“老韩说了,这是给你老娘治病的,你可不要辜负了老韩的一片心啊!”大嘴听了主任的话,那张嘴也不听使唤了,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居委会主任又把我叫到身边,我笑嘻嘻地说:“主任不用这么严肃吧!”主任把一脸的松皮紧巴了一下,“别嬉皮笑脸的,老韩也给你留了一个礼物,是他胸前挂的二维码图还有这铁门的钥匙。”


我把二维码图接过来挂在胸前,小嫂子和大嘴也凑过来。大嘴笑了,笑得模样比任何时候都好看,“今后这个二维码咱们三人轮流戴如何?”


我和小嫂子异口同声“中”。这时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了阵阵花香,有桃花的味道,有海棠的味道,还有映山红的味道。(张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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