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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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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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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最后的村庄

赵小兰下了公交车,眼前的一切令她陌生,村前村后,村东村西,到处是建筑材料,让人觉得窒息,脑海里那些零散的记忆与面前的景象大相径庭,如不是路旁公交站牌上的所示,她还以为下错车了呢!唯一让赵小兰感到既熟悉而又亲切的还是村庄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在秋风的吹拂下散开又聚拢在一起,悬浮在村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

秋天的风景是成熟而又火辣的,尤其是置身于农村。远处的山,棱角分明,颜色各异。近处的田野,方块之间错落有致,偶尔还能看见人们忙碌的身影。赵小兰凝视着故乡的一草一木,努力从回忆中挖掘童年的往事,仿佛听到了母亲立在街口扯着嗓子喊叫着:“兰子,回家吃饭……”又似乎看到父亲站在讲台上讲课的严肃样儿。但这一切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一去不返了。

秋风裹挟着正午的阳光在村庄里漫游,梧桐的落叶慢悠悠地跃起而又卧在地上。高粱熟透的影子在村边的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赵小兰踏着影子与落叶,脚步轻盈却又磕磕绊绊,不知走了多少次的小街,此时显得漫长且感到陌生。

大门上着锁,闪着亮光的一把锁。赵小兰站在门旁,仔细打量散发着油漆味的大铁门,还有崭新的四间南屋。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四间南屋是何年何月由何人所盖,只清楚地记得半年前最后一次回来时红砖院墙的模样,但在记忆中从来没有遇到锁着门的现象,往往每进家门,都会遇见父母亲喜悦的目光,即使母亲过世,父亲另娶王姨,那种亲情自然还是存续。父亲走了以后,王姨成了亲情的象征,所以在赵小兰心里故乡的根还是存在的,家里还有一丝温暖。她虽然没有父母亲在世时回来的次数多,但逢年过节也是每每必回,从不间断。王姨也视同赵小兰为己出,每到春天新鲜韭菜第一刀的时候,便割上一篮子,坐着公交车把韭菜送到赵小兰家门口,感动得赵小兰常常是泪眼婆娑,如同见了亲娘般的温暖。

“汪汪”几声狗叫吓得赵小兰一哆嗦,原来铁门里面还藏着一条大狗。赵小兰更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王姨养的大狗吗?正在赵小兰从门缝里向里张望的时候,西屋邻居刘婶走过来说:兰子回来了?赵小兰没有回答刘婶的话,反而问了一句:刘婶,看到王姨了吗?刘婶瞅了瞅巷子的两头,然后走近赵小兰跟前压低嗓门说:半年前你王姨就被赵勇撵走了,你不知道吗?赵小兰吃了一惊,她咬了一下嘴唇暗下思索,这么大的事,王姨怎么不告诉我呢?然后她又问刘婶又好像是自言自语,他凭啥撵走王姨?碍着他啥事了?刘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还不是怕你王姨占了这几间房子。

刘婶嘴里的赵勇就是赵小兰的堂哥,住在赵小兰家的东边。从赵小兰记事开始,他们两家就是邻居,相互之间不分你我,做了稀罕的饭菜,隔着墙头吆喝一声,两家人便坐在一个炕头上,有说有笑的共食一餐。此时赵小兰怎么也想不明白赵勇为什么这么做,即使王姨占着房子那也是应该的。当初父亲已经疾病缠身,王姨也是知道的,况且她还比父亲小九岁,找个比父亲年轻的且身强力壮的也不是难事,但王姨还是排除外在的干扰,毫不犹豫地和父亲在一起。正是因为有了王姨的精心照料,父亲做了手术后又顽强地活了几年,难道说房子不应该有王姨的一份吗?

赵小兰正被赵勇气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包里的手机响了。小兰你回来了没有?回来的话赶紧来村委,房子的事需要你签名。电话是村支书刘浩东打来的,他和赵小兰是同学,村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他通过电话和赵小兰联系的。

村子不大,几百号人,除去在外打工的,常居住在村里的也就二三百人,且大多是老弱病残。此时村委大院里却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就像腊月里赶集那般热闹。赵小兰进了村委大院没有进屋,或者说压根也挤不进去。她找到一个相对宽松的墙角站下来,竖起双耳,听着他们稀奇古怪的,牢骚满腹的乡语,或是兴高采烈的腔调。

祖宗打下来的家业就这么卖了?庄户人以种地为生,没了土地住在楼上喝西北风?你大字不识一个懂啥呀?搬迁了住上高楼,冬暖夏凉,做饭烧天然气不用烟熏火燎的,上茅房也不怕冻腚沟子,而且政府还赔一部分现金,到嘴的肉你不吃,偏要去啃土坷垃,你就是一辈子也吃不上四个菜的命。你的裤裆才缝上几天,喝了几两墨水就在这里卖弄学问,你以为老子不懂?你用鞋底拍拍脑瓜子,没有了地,没有手艺,你靠什么吃饭,到时候饿死你个不知深浅的货色。是啊!是啊!到时候就是死也找不到个热炕头了。这时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大院里顿时鸦雀无声,甚至还有人低声抽泣。

赵小兰听得明白,村里人对村子整体搬迁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不愿意搬迁的是老年人居多,同意且迫不及待搬迁的大部分是城里打工的年轻人。他们羡慕城里人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想在城里扎下根,有一处自己的楼房,从此与农村说再见做个名正言顺的城里人。但他们哪知道老辈人对土地那种不舍的情感,他们更理解不了乡愁这俩字的含义。

争吵还在继续,而且愈加激烈,大有一发而不可收之势。赵小兰的耳朵已经灌满杂音,旱烟味,汗臭味,充斥着,与争吵声交织在一起,令赵小兰无法选择,其实她也无需选择,她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些来自家乡特殊而又亲切的味道,她也很仔细地从各个角度分析着他人站在各自立场上的呐喊。赵小兰分辨不出谁对谁错,难道是村庄错了吗?哦!或许是村庄错了。

听说咱村的墓地也要统一迁移,把骨灰盒放进塔山上专用楼房的抽屉里,你说这不是胡闹吗?有人站在土堆上大声嚷嚷着。活着的人不得安宁,死的人也跟着遭殃,俗话说得好,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放在抽屉里悬在空中怎么能安息啊!又有人跟着起哄。

你们就是鼠目寸光,人类要发展,必须要破除旧的风俗,实行新的殡葬制度,不占用土地,给后代子孙留下生存的空间,百利而无一害,这是社会发展的趋势,你们都是榆木疙瘩,成不了气候。这人的话刚一落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臭鞋,正好打在这人的头上。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好不热闹。

赵小兰听了这些人的话,眼角不知不觉地流出了泪水,父母的影子仿佛在面前晃动,而且似乎在大声喊着,兰子啊!故土难离,故土难离啊!赵小兰扭过头,面对着沉默不语的土墙,心里念叨着:爹啊!娘啊!小兰无能,无法左右当前的政策,只能听之任之了。

赵小兰,赵小兰来了没有?村支书刘浩东把头从门口探出嘶哑着嗓子叫喊着。赵小兰迅速用纸巾擦干了眼睛,抱着胸用肩膀头挤开焦虑的、兴奋的人群来到屋里。刘书记,我来了,赵小兰喘着粗气说。

刘浩东指着桌前的椅子示意赵小兰坐下,然后又指着桌上的资料说:有关咱村整体搬迁的事,我在电话里已经和你说明了,你看看这几份合同,没有异议的话就把名字签了吧!

赵小兰把合同看了一遍,轻轻地笑了笑说:已经决定的事了,我有没有异议已经无足轻重了,再说支持村里的工作,这点觉悟我还是要有的。说完抓起笔就要签名。

小兰,小兰,这些合同你不能签。话音一落,就从人空里钻出一个人,擦着头上的汗叫喊着:幸亏我来得及时,万幸万幸。屋里所有人茫然的目光立即齐聚在这人身上,每个人的心里立即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赵小兰更是掉进迷惑阵里,手里的笔掉在桌上又滚落到地上。她嘴唇动了动,哥……你说啥?

来人是赵勇。五十岁的年龄长着一张娃娃脸,满脸的双眼皮有深有浅地密密地分布着,稀疏的黄头发没有秩序地伏在头皮上,像是玉米棒上的樱子,一双眼睛见不到黑眼珠,满口被旱烟熏黑的牙一张嘴似乎要掉出来似的悬在唇外,令人担心,

赵勇咧着嘴来到赵小兰跟前,二话不说弯腰捡起地上的笔,用余光斜了一眼村书记刘浩东,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要在合同上签名。赵小兰伸手夺过笔,盯着赵勇说:哥,这是我爹留下的房子,我是继承人,你为啥要签名?赵勇一屁股坐在桌沿上,用指头敲着桌子说:小兰,四叔临终前就把房子给我了,四叔还说,乡下房子也不值钱,你在城里也不稀罕这老房子,再说房子漏水,都是我花钱修的,那四间南屋也是我出钱盖的,现在要搬迁了,你回来和我争房子,哪有这样的事?赵勇说着又对刘浩东说,这个事情村支书你可要为我作证啊!

刘浩东此时也是糊涂着呢!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他弄得发呆,直到赵勇喊他这才回过神来。他隔着桌子,伸出手就把合同拿在手里,又对赵小兰和赵勇说,突然出了这么个事,房屋产权弄明白了再签合同,你俩回去商量一下,不过要快一点啊!

赵勇突然间说房子是他的,不只赵小兰接受不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极力回想着房子的来龙去脉,特别是和赵小兰父亲走得近的人们,心里跟明镜似的,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也不会相信赵小兰父亲会把房子给赵勇。但有的人也是半信半疑,村里就这么两家赵姓,而且男丁不旺,到赵小兰这一辈,就赵勇这么一棵独苗给赵家传宗接代,赵小兰父亲弥留之际把房子给赵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仅凭赵勇一张嘴难以服众,怎么着也要有个遗嘱啥的证明一下子吧!

人们这么想着,也就有了不同的声音,叽叽喳喳,议论纷纷,无头无续。屋内此起彼伏的嚷嚷声瞬间燃爆了院里等候签字的人们。年纪大的都知道其中的缘由,而年轻人连赵小兰是谁,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但他们都有一个好打听事的心态,这么稀奇的事哪能少的了他们的参与呢?不弄出个结果那是不可能罢休的,可这么严肃的事哪能仅凭着他们的热情与好事就能解决得了呢?他们只能用好奇的目光送走赵小兰和赵勇俩人。

深秋的阳光还是这么毒辣,落地的柳叶打着卷滚动着,不知谁家的梧桐探出院墙,把大片大片的叶子扔在街上,又被过往的行人踩踏得体无完肤。赵小兰从包里掏出墨镜戴上,硕大的口罩遮盖着气愤的脸。她小心地躲闪着地上的落叶,生怕踏上去会陷入土坑而歪了脚踝。实际上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村里的路面早已硬化,不但找不到土坑,就是石子早已被村人路过的脚踢走。只不过刚才的遭遇让她对村里的一切失去了信任,让她对村庄感到更加陌生,往日所感受到诚挚的微笑已蜕变成痛苦与冷漠,贪婪与疯狂。

赵勇倒背着手紧跟在赵小兰身后,被他踢起的碎叶分散开来,在阳光下翻腾着。他的嘴巴张开又闭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但不知道从何说起。对于这个堂妹,赵勇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但也没说过令赵小兰感动得言语,或许是年龄的差距,互相之间没有语言的共同点,尤其是赵小兰的父母走了以后,他俩的交流仅停留在见面打个招呼的层面上,再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赵小兰知道赵勇跟在自己身后,似乎也能猜到赵勇有一肚子话想说而又不敢说,以赵小兰的个性,真不想和他走在一起,而且还是在村人的目光之下。但这个时候,赵小兰又是多么希望赵勇能把其中的一切解释清楚,这里面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啊!赵小兰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女人,从离开家乡去上大学那天开始,家里的农活就少不了赵勇的帮忙。每到农忙季节,父亲总是在电话里唠叨赵勇的好处,难道是因为这个父亲把房子给了赵勇?如果真是那样,赵小兰是绝不会和赵勇计较,她会默默地离开,毫无牵挂地离开。

赵小兰先前一步到了门口,抬起手刚要开门,猛然触到那把大锁,心里一阵揪得厉害,明知道屋里空荡荡的已无爹娘的身影,但还是屏住呼吸想听到母亲唤鸡唤鸭的声音,还有父亲拉着二胡唱曲的腔调。无奈时光已去,父母早已作古,所能领略父母气味的也就只有这几间老房子了。

门里的大狗警觉地叫了起来,哗啦啦地铁链敲打着地面又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有气无力的捶门声,显得孤独而又沧桑。赵小兰斜了一眼赵勇,只见他的脸色像是被烤糊的地瓜,瞬间又变得苍白,薄薄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狡黠的目光一闪随即消失。狗叫声愈加疯狂,震得赵小兰双手捂着耳朵,眼角处不易察觉的泪珠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赵勇突然反应过来,干咳了一声,然后唤着狗的名字。狗立即停止了狂叫,爪子刨着门板哼哼地叫着,像是多年未见主人那种别离的呻吟。赵勇从腰上解下钥匙,熟练地打开那把昏黄的铁锁,先一步跨入门槛,牵着狗拴在院里的木桩上。这一连贯的动作如此熟练,毫不迟疑。而赵小兰此时却显得拘谨,小心翼翼地进了院,左顾右盼,倒像是初来乍到的客人,等待着主人的招呼。

赵小兰轻轻地坐在父亲拉二胡的石墩子上,抚摸着旁边的一棵桂花树,这是母亲生前亲手栽培的桂花。每逢中秋,金黄的小花一穗穗的挂在枝丫中间,醉人的花香在月下纷飞。这一情景经常出现在赵小兰的梦里,即使醒来,也总是挥之不去。赵小兰起身在院里慢慢地走动着,那葡萄架,那石桌子依旧静静地等候着主人。赵小兰轻轻地叹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说:物是人非啊!可它们也不会长久,连同这个村庄即将灰飞烟灭啊!

赵勇听到赵小兰说话,见时机已到,便来到她身旁,理直气壮地说:我把这房子收拾利索的,钱也花了,力也出了,再说四叔和婶子过世那会,都是我砸得老盆,你是知道的,在咱们乡下,谁砸得老盆谁就继承家产,所以说这房子归我没错吧?

赵小兰把赵勇的话仔细琢磨了一番,真的无懈可击。赵勇说的的确没错,人死后第三天出殡,当出殡人群经过村里的十字路口时,要有死者的长子把在灵前烧纸用的泥盆摔碎,没有儿子的提前指定一个,或是死者生前过继兄弟的儿子,但前提是必须继承死者的家产。不过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封建仪式逐渐淘汰,有的人家打破先河,让女丁替代男丁摔老盆,象征性地进行这么一个环节,无非是防备死者劳累一生的家产落入旁人之手,不至于使后人遭遇不测而流离失所。赵小兰猛然大悟,原来当初赵勇老婆怂恿赵勇争着抢着摔老盆是在这里埋下了伏笔,真可谓是绞尽脑汁,机关算尽。尽管如此,赵小兰似乎胸有成竹,仅凭着封建迷信与小小的伎俩就想把别人的房子占为己有,那算是打错了算盘,赵小兰是谁?那可是国家公务人员,法律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岂有小人作娼为患,那不是侮辱一个高智商的人吗?

赵勇见赵小兰沉默不语,以为计谋得逞,不由得沾沾自喜,便得寸进尺,以攻为守打探赵小兰当下的对策。小兰,你实在觉着难以接受,可以反悔,不过要在人的面前说清楚,要不我以后无法做人,你大侄子还没成家呢!赵勇真是既当妓女又立牌坊,赚便宜的事净往自己怀里划拉,吃亏的事一点也不沾,可他低估了面前这位堂妹的水平,卑鄙地施展着自己拙劣的表演。赵小兰还是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让赵勇自己露出破绽。

两人僵持在院里,风却不适时宜地串来串去,像个受尽刺激变态的疯子,又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会儿把赵勇的头发吹得像刺猬,一会儿又掀起赵小兰的衣角,把秋的无情表演的露骨渗人。

赵小兰用手指了指堂屋门上的锁,赵勇倒也灵活,马上近前一步,但双手似乎显得多余,交叉揉搓着。小兰你有所不知,王姨存心不良,竟然想霸占咱赵家的家产,幸亏你嫂子发现及时,逐出门外,为咱赵家避免了损失。赵小兰差点笑出声来,王姨的表现人皆尽知,虽说陪伴父亲的时间短暂,但让父亲享受到了晚年的幸福。正是有了王姨无微不至的关怀,父亲才起死回生,创造了医学的奇迹,同样也解除了赵小兰的后顾之忧,在乡外无牵无挂地工作生活。

赵勇实属不会察言观色,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继续编造着匪夷所思的谎言诋毁王姨。王姨贼心不死,竟然把堂屋门一锁就逃回老家了。赵小兰听了眼睛一亮,立即明白王姨的苦心,她的这步棋着实下的妙下的精,她这是为了保护赵小兰的利益而退居其次。

秋阳偏西,几朵白云由南往北悠闲而去。赵小兰方才想起午饭点已过,肚子的抗议使她已无精力继续听赵勇啰嗦。她独自走出门外,把赵勇扔在院里像个无头的苍蝇团团乱转。

赵小兰出了村,沿着破了皮的水泥路径直西去。王姨的老家她曾经去过,翻过西边的山头,再走一块砂石路就到了石岭子村。赵小兰起初走得步履如飞,快入村了却一瘸一拐,活像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逃兵,满脸的汗水携裹着灰尘,在腮上画出一道道弯曲的草径,鞋面鞋绑裤腿,已被沙土漂白。

王姨的房子在石岭子村的西北角,是全村的最高点,站在王姨的院里,就能看到大街小巷里的大事小事,当每家每户生火做饭的时候,炊烟袅袅升起,这时的村庄就像悬在半空,若有若无。赵小兰踉踉跄跄地一把推开王姨家的大门,王姨正在院里喂鸡,吓得她一抖擞,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成两半。赵小兰进了院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姨,便倚在草垛上喘着粗气,此时她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王姨赶紧跑过去,双手扶着赵小兰,兰子,你这是从哪里来的呀!看你弄成啥样了。王姨说着硬把赵小兰搀扶到炕上。

赵小兰的屁股一沾着炕,身子不由自主地瘫了下去,两股泪水止不住地顺着鬓角滴在红席上。王姨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啊!赵小兰情绪稳定后立即问王姨。兰子啊!我不想叨扰你啊!赵小兰又把身子紧紧地依偎着王姨,似乎闻到了父母的味道,似乎感觉到了父母的温度,在她心里,王姨的火炕亦如父母的火炕那般亲切,火炕就是村庄的象征,而村庄又是人们落叶归根的去处啊!

王姨把赵小兰的鞋脱掉,拿到院里用笤帚扫去了沙土,晾在窗台上,用盆打了些清水,回到屋里加了少许热水,从橱子里找了条新的毛巾放在盆里湿了又拧干,然后轻轻地擦拭着赵小兰的脸、头发。赵小兰一动不动,静静地感受着来自王姨的母爱。

黄昏下的村庄安静而又温馨,一抹夕阳撒在原野,温柔地抚摸着田埂上的枯草,风似乎不着急归去,打着漩的晃动。屋里暗了下来,王姨拽开电灯开关,赵小兰坐在炕头上环顾左右,屋里的摆设还如几年前的那般,只不过陈旧得有些可怜。赵小兰骤然起了怜悯之心,王姨这一辈子算是个苦命人,年轻丧夫,独自一人带着闺女过活,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可谁知天有不测,闺女得了重病不久就撒手人寰。王姨从此心灰意冷,日渐消瘦,卧床不起住进了医院。赵小兰的父亲因母亲的去世,一时难以承受老伴离世的痛苦,不吃不喝,最后被赵勇送到医院。真是巧合,父亲和王姨住在同一间病房,可能是同病相怜吧!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两人身体好转后无话不说,互相照顾彼此的起居。一年后,王姨冲破世俗眼光与流言蜚语,夹着铺盖卷就住进了赵小兰父亲家里。

赵小兰回想了王姨的过往,又想起村庄最后的时光,酸甜苦辣一股脑地涌来,弄得脑子昏昏沉沉地和衣而睡。王姨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坐在灯下,思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深秋的清晨凉的突然,来不及换长袖衬衣的人们,抱着膀子打着颤匆匆行走,似乎后面有狗撵着那样狼狈。王姨刚下炕就听到大门外有敲门声,王姨心想会是谁呢?她颠着腚小碎步过去开了大门,定睛一看,原来是赵小兰的男人齐明阳。

齐鲁他爸,我有些年没见你了,快进屋。王姨头前带路把齐明阳让进屋里,边走边喊着:齐鲁他妈,你快起来,齐鲁他爸来了,齐鲁他爸来了。没等赵小兰醒来,齐明阳就闯进屋里,一半屁股刚搁在炕沿上,马上从包里拿出烟卷,又在炕沿板上顿了顿烟嘴,方才用火机点燃,每次抽烟他都这样的动作,可能多年形成的习惯,又或是能显示他抽烟的另类。

赵小兰被烟味熏醒了,咳嗽着爬了起来,见齐明阳还在喷云吐雾般的造烟,一脸怒气,没好气地吐出几个字,到外面抽去。齐明阳自知理亏,咧嘴干笑了一声尴尬地去了院里。赵小兰起来梳洗完毕也来到院里,劈头盖脸地责问齐明阳:你怎么有空过来?我爹娘有病你都没时间过来看看。齐明阳无言以对,低着头猛吸着烟。

王姨蹲在灶前烧火,眼瞅着他们两口子火药味越来越浓,连忙起身来到院里,拉着赵小兰的手说:兰子,快和齐鲁他爸进屋,饭这就好了。齐明阳见救兵到了,连忙跟在赵小兰身后走着说着:你走后,你忘了拿爹那屋的钥匙,我就请示了领导休几天年薪假过来送给你,顺便看看有啥需要我干的。赵小兰没回声,王姨接过话头说:来了好!来了好!

齐明阳进了屋,也不看赵小兰的脸色,脱了鞋毫不客气地上了炕,盘腿坐在赵小兰的对面。小兰,我今早去了爹那屋,用爹的钥匙打不开大门上的锁了,里面还养着大狗,我猜是你堂哥的事,就大声把他叫起来。他还不情愿,发着牢骚讽刺我半夜从家里走的,你说这人的素质,真是穷乡出刁民。我才不惯着他呢!把大狗牵到他家,又从车上找了一把大锁,锁上门我就走了,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王姨听了直直地看着齐明阳,没想到几年没见他长脾气了。赵小兰可不这么认为,她对自己的男人知根知底,齐明阳嘴里出来的话信一半扔一半,绝不可全信,所以赵小兰压根没往心里去,如果齐明阳说的话属实,那倒未必是个坏事,说不定还起了作用了呢!

三人早早地吃完早饭,赵小兰让王姨收拾行李一起走,王姨还有顾虑,难为情地说: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既然这样了,那我就直说了吧!你堂哥怕我要房子,三番五次撵我走,你嫂子更是说话难听,我受不了他两口子的缠磨,锁上门就回来了。他们还想要钥匙我没给,里面还有你爹不少东西呢!赵小兰搂着王姨的肩头说:什么也别说,先回去,一切事有我。

赵小兰说完这句话,突然间觉得自己似乎从虚弱中解脱出来,变得坚硬而又刚强,但又觉得缺少了什么,就房子而言,缺少了一个从中斡旋的人,这个人应该是村支书,自己的老同学刘浩东。

昨天刘浩东让赵小兰和赵勇俩人回家后,心里七上八下地纠结,一旦他们的事处理不好,势必会影响搬迁的进度,更会影响镇里的统一部署,吃晚饭时他还是无精打采的一肚子心事。老婆也听人说了赵小兰回来抢房子的传闻,吃着饭叨叨起来,他爹,你可要长正心眼子,赵小兰是谁,她是外人,出了任何岔子,她拔腿就走,管你死活呢!赵勇可不一样,咱一个村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说句难听的话,赵勇手里还有投票的权利呢!刘浩东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立即吼了起来,头发长见识短的娘儿们知道个啥?我是一村之主,老少爷们的事是头等大事,不能凭感情处理,更不能拉帮结派,谋取私利。刘浩东老婆见男人生气了,便把脸埋进饭碗里,一句不吭。

月光离开了窗户,一股凉气蔓延开来。刘浩东翻来覆去没有睡意,索性坐起来披上褂子倚着被子,脑子转到赵小兰和赵勇身上。赵小兰说房子是她的一点毛病没有,她是继承人,从法律层次上会受到保护。如果说房子是赵勇的,从亲情上也能说得过去,赵小兰考上大学在城里工作,家里的农活少不了赵勇的帮衬,赵小兰父亲病重期间,赵勇跑里跑外得像伺候自己的爹似的,再说了赵小兰父亲出殡那天也是赵勇摔的老盆,从风俗上赵勇已经继承了家业。刘浩东想了又想,也没想出个结果,他摸着头上所剩无几的头发嘀咕,都是搬迁这事闹的,头发掉得不多了。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吵闹的声音,他把耳朵贴在窗上怎么也听不明白,干脆起身穿好衣服,出了门循着吵闹声而去。可能是怕出什么乱子跑得急了点,一头撞在砖堆上,他捂着头顾不得痛,小心翼翼地绕开街上堆的建筑材料,继续跑去。

刚到那里,就从黑影里跑出来一人,拉着刘浩东着急忙慌地说:正好刘书记来了,你给评评理,当时说好了我哥签合同,老房子换来的两处楼房我哥俩每人一处,签了合同我哥就不认账了,还说盖老房子那会我在外面当兵,是他在家操心盖的,所以没有我的份儿,刘书记你说老房子是父母留下的,自然会有我的一半吧!

刘浩东费了半天劲算是听明白了,心里这个气啊!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吵吵闹闹得还不让别人睡,真是岂有此理。想到这里,只见他出脚踢飞了地上的酒瓶子,然后吼了起来:你们弟兄俩平常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牵涉到利益了怎么就闹分裂了?亏你们还是受教育多年的老同志,就不能发扬吃亏在前享受在后的风格吗?刘浩东的官话没有彻底说服这俩人,反而火上浇油,越烧越旺。

刘浩东一看他俩还在闹着,心想看来要给他俩点硬的才行,于是把他俩叫到电灯底下说:别看你们签了字,照样可以作废,直到你们弄明白了为止,但丑话说在前头,最后签字的一律不得享受村里搬迁的优惠政策,到时候损失的可是你们!刘浩东这几句话算是说到点上了。兄弟俩立马停止了争吵,各自闷头蹲在地上挠头抓腮,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浩东见时机已到,立马改变了说话的语气,老房子本来是你们父母留下的,是你俩的共同财产,任何一方都不能独占,否则那可是犯法啊!刘浩东说完,这哥俩均表示服从,并写下了保证书。

平息了这场矛盾后已是拂晓,刘浩东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又想起赵小兰与赵勇的纠纷,怎么想也理不出个头绪,气的他用拳头捶着额头。磕磕绊绊地回到家倒头躺在炕上,本来心事重重就没有睡眠,又被这弟兄俩折腾了半宿此时更加清醒。他翻了一下身子,叹了一声,唉!都是钱财惹的祸啊!

山上的秋景七彩斑斓,薄雾缠绕,朝阳浸染,如一幅浓墨重彩地山水画铺在原野上。赵小兰无心欣赏迎面而来的风景,把头仰在车座上梳理着接下来要办的事。不过开锁牵狗的事让齐明阳误打误撞地办了,这倒是省了一部分事。赵小兰想到这里不免斜了一眼坐在身边开车的丈夫,这家伙记性倒是不差,长时间不来还能记得住家门。

村里的街道已无法通行,到处堆放着建筑材料和建筑垃圾,还未评估的人家继续用廉价的材料盖着简陋的房屋,争取赔偿的多点。几乎每家的院子已经见不到阳光,大白天的都要开灯照明,否则入厕都是问题。也有人家一点不行动的,诸如赵小兰这样的人。

齐明阳进了院子,不停地来回走动,时不时地用步子丈量着,嘴也闲不住,至于说的啥,赵小兰一个字也没搂住。王姨听得明白,但不掺言,只是笑着。

赵小兰进了正屋,情绪又是一阵波动,鼻子酸酸的,眼泪不听劝阻强行流了出来。堂上的一切还如父亲在世时的那般,一层灰尘遮盖不住双亲的气味。赵小兰一头趴在炕上,让自己的思念之情尽情发泄。齐明阳还在院里规划着属于他自己的蓝图,王姨站在赵小兰背后跟着哭鼻子抹泪的。

赵勇站在自家院里,目光越过墙头,瞅着齐明阳走来走去,气地小声嘀咕,这东西又在作什么妖,我要过去看看。

赵小兰擦干了眼,从窗户上望见齐明阳的举动,气得用笤帚打着窗户喊着:明阳,你给我进屋。齐明阳连忙跑进屋里,小兰,叫我干啥?赵小兰把脸朝向窗外,没好声地说:你甭打什么主意,这个房子是谁的还是个问号,别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

齐明阳被赵小兰说糊涂了,明明是老丈人留下的房子,怎么还能便宜了别人不成?齐明阳的脑子转得飞快,突然想到大门被换了锁,原来是大舅子赵勇另有图谋。齐明阳想到这里,嘴里回着赵小兰的话,我还能有什么主意,只不过想在院里盖上东西厢房,评估时多赚点罢了。再说你们家自己的事,我一个外来的女婿,还是少掺和的好。赵小兰听了这话,觉着齐明阳说得在理,怎么着自己和赵勇是家庭内部矛盾,假如齐明阳进行干预,那村里人就笑话了。

赵小兰两口子说话的工夫赵勇含着烟卷进了屋。他笑着对齐明阳说:妹夫早晨那会怎么把锁换了?齐明阳是见多识广的主儿,对付赵勇自然不在话下。他从随身包里拿出一盒中华烟,递给赵勇一支,自己点了一支抽了两口,眼珠子转悠了一圈才对赵勇说:大哥!我不换锁麻烦你敞门多不好意思。一句话把赵勇堵的低着头咳嗽,暗暗地骂着,你个鬼东西,精的水底下看人,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妹夫咱是一家人,不要那么外道,再说你们长年不回家,王姨终归要回她的村,所以我就换了把新锁,这样外人就进不来了不是?赵勇说着故意看了王姨一眼。王姨也不是傻子,明知道赵勇嘴里的外人说的就是自己,但她不动声色,借着烧水的工夫来到灶间。

齐明阳看了看赵小兰,见她没有理会赵勇的辩解,心中立即升起一股怒火,但想到刚才自己对赵小兰说的话,到嘴边的怨气悄然收回,又觉得就这样偃旗息鼓未免便宜了赵勇。好一个齐明阳,只见他狠狠地把烟头抽得通红,然后扔到地上,又用脚踩了又踩,好像脚下踩的是赵勇而不是烟头。他刚要发作,被赵小兰瞪了一眼。赵小兰阴着脸下炕穿上鞋招呼着王姨就出了门。齐明阳和赵勇大眼瞪小眼,闷在屋里像两只狗熊吃不到嘴边的肉那样着急喘着粗气。

风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粗犷,一阵阵袭来,大门上破旧的春联又被刮走几块儿。赵小兰打了一个喷嚏,王姨赶紧回屋拿出一个外套给赵小兰披上,兰子,天眼瞅着凉了,披着吧!别感冒了。赵小兰又被王姨几句温暖的话感动了,眼睛顿时湿润,她看着王姨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村西街上,赵小兰抬头望着昏黄的天空中南去的大雁,心中一阵悲凉。大雁尚有归乡之日,可村庄没了,自己永远就回不来了。父母没了还有村庄,村庄没了,根就彻底断了啊!王姨知道赵小兰心情不好,指着田里的白菜说:今年白菜好收成,等收了你再回来拉上一车去城里分给朋友吃。赵小兰勉强地笑了笑答非所问地说:但愿白菜能长到成熟的那一天。

娘俩正各自沉浸在伤感之时,突然从北边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人,跑着喊着:不好了,不好了,余霜仁在北树林里上吊了……赵小兰一听就吓软了腿,差点瘫倒在地上。街边住着的人家听见喊声,纷纷跑出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说余霜仁得了癌症,受不了疼痛,上吊解脱了;有的人说因为他得了癌症,没人愿意租给他们家房子,愁得他上吊了。无论是何种原因导致死者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都是悲惨的事,尤其对家人亲情的摧残是无法弥补的。

赵小兰宁可相信死者是受不了痛苦而寻短见,也不愿意相信死者因租不到房子而想不开。受不了痛疼,只能说明死者软弱,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但因租不到房子而自断生命,实在找不出可以原谅他的理由,可也不能说他有错,但房主也没错,平心而论,谁愿意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一个即将离世的人居住呢?这个错是谁造成的,赵小兰没有分析出来。

齐明阳和赵勇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的,两人站在赵小兰身后。赵勇突然大声说:余霜仁这个东西真是没有福气,快要住上高楼了还走这条路,真是孬种!赵勇的大嗓门吓了赵小兰一跳,她瞪了赵勇一眼然后思考着什么。王姨接过话对赵勇说,又好像不是对他说,钱财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什么都没了,人活着不能钻到钱眼里,钱财以外还有亲人啊!

赵勇不知在想什么,王姨说的话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或许是他听出来弦外之音,故意不接茬。齐明阳听出来了,他不会放过讥讽赵勇的机会,接过王姨的话继续说:可有的人不明白啊!总是千方百计地在碗外了找饭吃,就不怕吃多了撑着。齐明阳的话赵勇听明白了,他冷不防吐出了一句话,吃到肚子里才算本事。这句话可惹得赵小兰不高兴了,她扭头就走,边走边说:我生气的时候谁也不是对手。这句话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赵勇心里,他颤抖了一下,额头上瞬间有了汗珠。

王姨跟在赵小兰身后,心里这个解恨,但她不得不佩服赵小兰的本事,不像农村妇女骂街那样,要不怎么有泼妇和淑女之说,她这样想着,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几个人还没回家,赵小兰和赵勇分别接到了村支书刘浩东的电话,让他俩去村委大院,就房子的有关问题进行磋商。赵勇像打了鸡血,蹦着跳着就往村委大院跑,也不管赵小兰去与不去。齐明阳望着赵勇的背影呸了一声又吐出四个字,乐极生悲。赵小兰特别厌恶自己的男人这般嘴毒,也不看他,也不说他,回头叮嘱了王姨几句就直奔村委,齐明阳也不管赵小兰同不同意,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经历了近些天村里发生的几件事,刘浩东变得谨慎起来,虽说这几件事的发生与村委并没有直接关系,但对刘浩东的打击还是不小的,所以在赵小兰与赵勇这件事上,刘浩东可是动了脑子了,经过反复推演,决定把他俩叫上一块儿,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沟通,力争在短时间内解决他们的问题。

有些事情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特别是牵涉到自身利益的关键时刻,人的欲望会绝对控制人的思维意识,导致事态的发展不会按照设想的途径进行。赵小兰和赵勇的事就是这么一个例子。

赵勇气喘吁吁地跑到村委,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刘浩东正好在门后蹲着洗茶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茶杯掉在地上又滚到赵勇脚下。赵勇弯腰捡起茶杯,咧开嘴就说:这杯子真结实,还没摔碎。刘浩东这个气啊!一把夺过杯子没好声地说:你后面有鬼撵着?这时赵小兰两口子一步闯了进来。谁是鬼啊!赵小兰不轻不沉地问了一句。刘浩东赶忙解释。齐明阳可不是省油的灯,不侃上几句嘴是不舒服的。大白天的哪有鬼,莫非是心里有鬼?刘浩东认识齐明阳,觉着他是客人,懒得跟他较真,指着椅子请他们就坐。

刘浩东给他们三人分别泡了茶,又端着自己的杯子坐在他们对面,晃了晃杯子喝了一口茶然后开了腔。你们已经猜到让你们过来干什么吧!赵勇赶紧插话:房子,房子的事。刘浩东并没有因赵勇的配合而感到高兴,相反很反感地瞅了他一眼又说:赵勇对四叔家的照顾是有目共睹的,这个要给予肯定,赵勇摔老盆也是事实,那天在场的老少爷们也看在眼里。刘浩东话锋一转,但是这并不代表四叔会把房子赠与赵勇,那是要有遗嘱的。这句话可把赵勇气疯了,但这个场合又不能出格,只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了。刘浩东又看着赵小兰说:至于赵小兰是房子的继承人,这个不光我们承认,同时法律也承认,但是,刘浩东又来了一个但是。刘浩东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三个人,又得意洋洋地说:但是,也不能完全说明房子就是赵小兰的,必须要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个证据就是土地使用证,红皮的本本。

赵小兰听了这话,看看赵勇,又看看齐明阳,心想,这么多年了,从未见过那个红本本,自己从事法律工作,竟然把这事忽略了,看来悲伤情绪也能影响人的思维。赵勇也陷入了沉思,刘浩东说的遗嘱和红本本,自己压根就没见过,红本本肯定在赵小兰或者王姨手里,这样看来,房子的归属肯定与自己无份了。他想到这里,身子不由得颤抖,像是失去控制似的猛然站起,大喊着,我不管什么遗嘱,也不管什么红本本,我摔得老盆,房子就是我的。说完气冲冲地跑了出去。齐明阳幸灾乐祸地说:疯了,简直是疯了。赵小兰理智还是清醒的,她用脚在桌子底下踩了齐明阳一下,起身走了出去。

他们三个都走了,刘浩东还坐在桌前。他有点累了,想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又被人推开,进来的人是村文书,只见她拉着脸说:还有两户村民到现在没租到房子。刘浩东皱了皱眉头问:怎么回事?怎么还租不到房子?村文书难为情地说:这两户都有一个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房主说怕老人死在屋里不吉利。刘浩东攥起拳头砸向桌面,嘴里骂着:什么玩意儿,有几间房子就拿起架子了,我还不信了,离了茅坑还拉不出屎来。说完又觉得不妥,又跟了一句,我真是被气疯了。村文书破涕为笑,心想,这个从来不说脏话的人嘴里也不干净了,可见这个事令他多么生气。

赵勇一路疯癫地跑回家,进屋就朝着老婆大吼大喊:西屋房子眼瞅着被人家夺去了,咱白白地收拾了房子,还盖了南屋,到最后弄了个鸡飞蛋打,都是你鼓动的我去操这个闲心。老婆瞪着两个大眼珠子杵在那里,不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神经。赵勇见老婆没有反应,更加来气,把门狠狠地一摔就上了炕。老婆也跟着上了炕,一把扭着赵勇的耳朵,嘴里骂着:你个智障货,一不顺心就摔盆子摔碗,今天还摔上门了,有能耐了是吧?赵勇痛得捂着耳朵立马怂了,老婆你没听明白是吧!刘浩东说咱没有遗嘱,即使咱摔了老盆,房子也不一定是咱的,还说赵小兰有土地使用证,她是合法继承人,这可是两处楼房啊!赵勇老婆松了手,瘫坐在炕上,过了一会,只见她匆匆下炕,二话不说就冲出门外,骂骂咧咧地朝着赵小兰家窜去。赵勇一看觉着不妙,迅速跟了过去。

赵小兰和齐明阳回了屋,王姨正在做午饭,灶间里热气腾腾,浓雾一般,视线模糊不清。赵勇老婆一头闯进撞在王姨身上,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声惊呼,吓得炕上的赵小兰汗珠子瞬间布满了额头。齐明阳立即跳下炕来到灶间,摸索着询问:王姨你怎么了?他突然感觉手触到软绵绵的地方,顿时明白那是女人的胸,立即收手,但是已经晚了,被一只手死死拽住,伴随着一声流氓,接着一个巴掌就打在齐明阳脖梗子上。齐明阳哎哟一声接着逃回里间,摸着脖梗子哭丧着脸对赵小兰说:王姨真是下死手,我不小心触到她的胸了,她却一巴掌差点把我打残了。赵小兰噗嗤一声笑了,她笑齐明阳那个狼狈样,笑王姨还那么矜持,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她却笑不出来。

赵勇老婆此时已经知道这个男人是赵小兰的丈夫,更加火冒三丈。随即窜进里间,抱着齐明阳就缠斗在一起。王姨也冲了进来,赵勇紧跟着窜进来,一时间四个人扭打在一起,也不知道谁打谁,也闹不清谁和谁一伙。赵小兰急得大声喊叫着,喊着喊着没了声音。王姨在混乱之中瞥见赵小兰躺倒在炕上,立马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便从他们的缠斗中解脱出来,爬上炕抱住赵小兰急切地叫唤着,兰子,兰子,你怎么了,你醒醒呀!王姨见赵小兰没有回应,便把茶杯里的凉茶泼向还在激战的三人,并哭喊着:快叫救护车啊!快啊!

首先跳上炕的是赵勇,他一看赵小兰昏了过去,立即蒙了,呆在炕上不知所措。齐明阳捣了赵勇一拳,一把抱起赵小兰就往外跑,无奈体力不支,跑了几步停在那里。这时赵勇也灵精了,他接过赵小兰一口气跑到齐明阳车前大喊;你快开车门呀!

齐明阳开着车飞奔医院,经过医生的紧急抢救,赵小兰已脱离危险。医生把齐明阳叫到办公室,指着CT片子对他说: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但通过这张片子发现病人的头部有一个明显的肿瘤,是何种形式的还需要医学鉴定,建议病人去省城有条件的医院进行详细的检查,越早越好,避免病情恶化。

王姨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把医生说的话一字不落地收进耳朵里。她觉得整个医院在晃动,天也不是蓝的,变成了灰色。她见齐明阳出来,立马抱住他的胳膊,恳求着说:去省城救救她吧!

齐明阳让王姨和赵勇先行回家,他驾车拉着赵小兰赶往省城。赵小兰不明白车走得为什么不是回家的路,而且还让王姨和赵勇自己坐公交回家,心存疑虑,便问齐明阳:你这是去哪?齐明阳不愿把实情告诉她,便说这家医院条件不好,没检查出昏厥的病因,所以要去省城检查。赵小兰心里立即升起一股温暖,这么多年了,齐明阳还是第一次对她这么上心。

车已远去,王姨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坐在路沿石上,掏出纸巾擦着。赵勇站在旁边也不言语,一根根不停地抽着烟卷,地上的烟蒂还冒着烟,风一刮就滚到了路边。

天阴了下来,像一口大铁锅扣在头顶,几只麻雀像是被鹰撵得没有目标到处乱飞,偶尔有几滴雨落在水泥地上,如一朵白菊花那样瞬间炸开。王姨和赵勇搭上公交车,车上人不多,他们都好像是受了王姨的感染似的,表情严肃,只有那屏幕里的广告不分场合地卖弄着产品。两人下车后,赵勇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与王姨拉开了一段距离就停下等着王姨。王姨挥挥手示意他先回,自己拔腿向村北方向走去。

村子离墓地不远,翻过一个土岭就到了。王姨跪在赵小兰父母的坟前,大声哭了起来,哭着说着:老赵啊!我没照顾好女儿,你如果有知,就保佑女儿吧!赵小兰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她从来没有和赵小兰见外,赵小兰父亲去世后的初期,她经常被赵小兰接到城里住上一段日子,两人像亲娘俩,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并且家里的家务活,王姨都不让赵小兰插手。赵小兰经常性的头痛,还常常熬夜整理材料,王姨就陪着熬夜,还煮牛奶给赵小兰喝,甚至提前备好热水让赵小兰烫脚,只不过后来由于齐明阳从中作梗,王姨就很少再去赵小兰家了。

王姨停止了哭泣,静静地坐在坟前。周围的野草已枯萎,枯瘦的身子被风折磨得东倒西歪,但还是坚挺着,珍惜着大雪来临前的这段时光。王姨觉着自己就是野草,美好的时光一次次临在自己头上,可还是匆匆离去,留下自己孤独终老。想到这些,泪水又打湿胸襟。这时突然有人喊话,她匆忙掏出纸巾擦着面部。

来人是村支书刘浩东和赵勇。刘浩东不知听谁说了赵小兰的事,便到赵勇家询问她的病情。赵小兰的具体病情赵勇掌握得不详细,两人去问王姨却找不到她。刘浩东脑袋嗡的一声,喊了句不好,拉着赵勇就往村外跑,跑着喊着:赶快找到王姨,别让她走了余霜仁的后路。两人这才在墓地找到了王姨。

王姨见到他俩立即站了起来,赵勇走过去扶着她说:你让我先回,怎么自己到这里了,如不是刘书记找你,我还想不到呢!王姨朝着刘浩东点了点头说:心里有块石头堵着,来这里和老赵说说话就好了,让你操心了。

回了家,王姨把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听到的话都和刘浩东说了,说着说着又落了泪,不知兰子现在怎么样了,刘书记你给她打个电话吧!这句话提醒了刘浩东,他连忙掏出手机赶紧拨了过去。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齐明阳,他说了句在等诊断结果就挂了电话,这更把王姨吓坏了,嚷嚷着明天要去省城看赵小兰。

刘浩东心里也在打鼓,赵小兰这一病,且不说影响了村庄的整体搬迁,她的命保住保不住还是个未知数。她还这么年轻,又是法律界的知名人物,但在死亡这条路上没有贵贱,没有老少,就看她的造化吧!刘浩东长长地叹了一声,然后走出门外。

赵勇无精打采地回了自家屋里,老婆上前想问什么,见赵勇阴着脸却又闭了嘴,把做好的饭端到炕上。赵勇洗了把脸,坐在炕沿上望着北墙上相框里赵小兰的照片,鼻子酸溜溜的。虽然赵勇和赵小兰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但他从小看着赵小兰长大的,每逢有孩子欺负赵小兰,他都会出头。赵小兰在城里当了律师后,没少接济赵勇,并且还托人在城里给赵勇儿子找了份工作。赵勇前前后后地想,还是找不出赵小兰半点毛病,眼前想的都是赵小兰的好。

赵勇老婆用筷子敲着瓷碗催促赵勇吃饭,你魔怔了?饭都凉了还不吃?此时赵勇心里已经亮堂了,像是卸掉了伪装一身的轻松。他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着,觉得饭菜如此之香。他抬头看了老婆一眼,嘴角露出了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赵勇老婆感觉赵勇今晚怪怪的,往日的那个茄子脸今天变得像是西瓜似的让人捉摸不透生疏。赵勇老婆又是一个好打听事的人,不弄出个子丑寅卯今晚就过不去。勇子,你有话就说,别憋坏了。赵勇老婆刚说完,赵勇笑得喷出一口水,还蝇子,你怎么不叫我屎壳郎?把你浪的,有事求我吧?我会有事求你?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我是想问你赵小兰怎么样了,终归是亲戚,还是孩子他姑,我关心一下难道不行吗?赵勇老婆情绪不高,收拾着饭桌唠叨着,再说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的,房子的事就不用这么费事了。

假如赵勇老婆后边的那句话不说,或许赵勇会给他一个笑脸,今晚肯定会有一番和风细雨的行动,就是最后那句话把赵勇惹得暴跳如雷。只见赵勇把手里的茶杯用劲摔在地上,脖子上的青筋凸起。他用手指着老婆吼叫起来。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的格局永远也走不出这个院子,你的命运永远和锅碗瓢盆粘合在一起,我和你说句实话吧!那房子我还不要了呢!

赵勇的数落并没有引起老婆的强烈反应,但他说不要房子那就等于要了老婆的命。老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只见她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披头散发地向赵勇撞去。赵勇低估了老婆的战术,没有做好防范措施,被老婆骑在身上一顿毒打。一个女人任由她有怎样能耐,却奈何不了一个身强力壮的爷们。好一个赵勇,一个翻身,一个翘腚,两招制敌,瞬间把老婆掀翻在地。赵勇没想到自己用劲过猛,惯性使然,又一屁股坐在老婆脸上,可能屁股兜里装着钥匙,戳在老婆脸上痛得她像是杀猪似的嗷嗷直叫。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赵勇老婆尽管势单力薄,但她孤注一掷。她从身后摸出一个酒瓶子,用尽洪荒之力朝着赵勇头部击去。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心,这一击差点把赵勇的小命报销了。赵勇慢慢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鲜血从头发里流到耳朵里。这女人立即傻眼了,用手拍打着赵勇的腮哭着,你起来,你给我起来啊!见赵勇没有反应,抓起手机就给刘浩东打电话。

刘浩东心急火燎地赶来,晃了晃赵勇还没有反应,觉得事态严重,马上叫来村文书保护好现场并迅速报警,自己抱着赵勇火速赶往医院。镇里负责治安的副镇长得知情况后,联系派出所民警一同赶往赵勇家,民警勘察了现场后,又对赵勇老婆做了笔录,随后铐着赵勇老婆离去。

刘浩东把赵勇抱进急诊室,医生马上给赵勇做了检查,这时赵勇已苏醒过来,他摸了一下还在渗血的头,嘟囔了一句,这娘们还真下死手。刘浩东见赵勇醒了还不忘调侃一句,就在一旁笑了。

副镇长和派出所民警赶来医院时,赵勇正坐在躺椅上输液,他还不知道老婆已经在派出所里蹲着。当民警对他询问时,他还谈笑风生地推演了当时的情况,并加以渲染,制造笑点。最后民警告诉他老婆在派出所时,他的脸色立马成了灰色。他一把抱住民警的胳膊央求着说:我们是家庭内部矛盾,失误,失误,求您放了俺老婆吧!

副镇长把刘浩东叫到一旁,心平气和地说:无论抓什么工作,都不能激化村民的矛盾,更不能出现类似影响治安的案件。虽说是他们自家的事,那也属于家庭暴力,如果说出现了死亡,那问题就上升到刑事案件了,就不是家庭暴力那么简单了。你也不要因为出现问题就消极怠工,村庄搬迁工作是镇政府今年着重督办的惠民工程,你可不要拖了后腿啊!

刘浩东尴尬地笑了笑,瞅了瞅赵勇这才低声说:搬迁的前期工作基本完成,就剩赵小兰这一家,由于她与赵勇在房屋产权上存在争议,至今没有签字,回去后我马上催办,力争在一个星期左右完成确权与评估的工作,请副镇长您放心!副镇长拍了拍刘浩东的肩膀,上了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勇输完液不见了刘浩东,独自坐在躺椅上用手机的相机看他缠着纱布的脑袋,虽然他对民警说是家庭矛盾,但他此时却恨透了自己的老婆,恨不得马上和她离婚,否则难解他心头之恨。

刘浩东回来了,手里拿着几瓶水递给赵勇一瓶,自己打开一瓶喝了几口然后对赵勇说:想想真是后怕,如果当时把你打死或者打成植物人,你孩子可咋办?你老婆也会为此付出代价,那可真是家破人亡了。我还忘了问你了,你俩到底为了啥打起来的?

赵勇放下矿泉水,用手搓了一下鼻子说:小兰的病还不知道怎么样?我们无论怎样终归是一家人。我想过了,那房子我不想争了,再说那本来就是小兰的。就是因为我说这些才打起来的。

刘浩东盯着赵勇,突然间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在刘浩东眼里,赵勇就是一个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的人,到嘴的肥肉突然间怎么就放弃了呢?不会是脑袋被老婆打傻了吧?刘浩东靠近赵勇,你真的不要那房子了?赵勇站起来,走了几步回头对刘浩东说:就这么定了,我放弃。说完后他如释重负,昂着受伤的头出了医院。

刘浩东拉着赵勇去了派出所,民警对赵勇老婆做了教育处理。当老婆哭哭啼啼地走出来时,赵勇的心一下子软了。他顾不得头上的伤,跳下车跑过去扶着老婆。老婆见赵勇头上缠着纱布,轻轻用手抚摸着,怪我,怪我,你打我吧!你打我吧!赵勇赶紧拽着她赶紧上了车,生怕派出所变卦再把她抓进去。

王姨几次来到村口等着刘浩东和赵勇。她暗暗地恨自己,甚至骂自己是个丧门星。进了这个家门后,兰子得了重病,赵勇又被打得头破血流,赵勇老婆又进了派出所。她固执地认为这个家她待不下去了,本想收拾一下连夜回老家,可她放心不下小兰的病情和赵勇的伤势,所以焦急地来到村口等着他们。

车刚到村口,赵勇赶紧让刘浩东停下车。他从车窗探出头喊着:王姨怎么在这里?上车回家吧!王姨上前仔细一瞧,你们可回来了,我在等你们,你们先回吧!也不远我走着回家就行。

刘浩东把车停在赵勇家门前,目送着他们两口子进了屋,这才开车回了村委大院。车刚一停稳,赵小兰就把电话打了进来。老同学你好!听明阳说你打我电话了,当时我在做检查,所以没有听你电话,谢谢你还记挂着我。刘浩东打断了赵小兰的客套话问道:你没事吧?没事的,但需要做个小手术,已经约上了,等把事情处理完了,再来手术。刘浩东赶紧嘱咐她,你不要着急回来,其他的事都不是事,身体重要啊!对了,还有个事告诉你,赵勇放弃对房子的诉求了。

赵小兰听完沉默了一会接着说:我会尽快回去处理,别耽误了村里的大事。刘浩东赶紧说:你不用回来,这只是个调查确权,我们村委知道这事就行,等你治好病回来再签正式合同就可以了。刘浩东话音一落,电话里传来齐明阳的声音,刘书记,我们明天回,绝对不会耽误你们的事,放心吧!

刘浩东挂了电话自言自语,还放心吧!有啥不放心的,倒是你不让人放心,自己老婆有病不抓紧治疗,还要急着赶回,脑袋被门挤了吧!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

赵小兰和刘浩东通完电话,本来不错的心情却被齐明阳扰乱了,回不回家赵小兰还在犹豫之中,却被齐明阳肯定了。脑子缺根弦的东西。赵小兰心里骂了一句刚要关灯休息,手机又响了。她一看是王姨的电话,不由得心里一颤。王姨,怎么了?兰子啊!咱家房子的土地使用证没有了,怎么办啊!王姨说着哭了起来。赵小兰赶紧安慰了她几句,然后挂了电话,起身穿好衣服对齐明阳说:你不是着急回去吗?走吧!连夜赶回。

王姨自己回家后,突然想起赵小兰他爹临终前说的话,就打开了床下的箱子,顿时惊慌失措,土地使用证不翼而飞。王姨在脑子里筛选着知道这事的人,思来想去就是想不出是谁?她突然想起赵小兰晕倒那天,他们都去了医院,唯独赵勇老婆留在屋里,莫非是她偷去了?王姨想到这里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如果真是她可就麻烦了,自己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天近拂晓,窝里的鸡不由分说地鸣了起来。王姨披着褂子坐在炕上,她一夜未眠,反复思考着怎么给赵小兰一个交代,怎么弥补这个过错。窗上有了晨光时,王姨也坐着睡了,一阵敲门声又把她吓一跳。她赶紧穿衣下炕,开门一看原来是赵小兰两口子回来了。

王姨一把抓住赵小兰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兰子你真没事吧?可把我吓死了。赵小兰轻轻地拥抱了王姨,在她耳边小声说:我这不回来了,老天爷保佑我呢!王姨笑了,我们兰子好着呢!谁也休想从我身边夺走俺们家兰子。

赵小兰进屋洗了把脸,王姨又为她铺好了被子,兰子,天亮还早,你再睡会。赵小兰上炕坐下,又让王姨坐在自己面前,攥着她的手说:王姨,今上午我想让你替我去村委签字,因为这房子也有你的一份。王姨迅速抽回手说:可不行,兰子你是知道的,我和你爸没领结婚证,这是我俩商量好的,不能伤害你妈的感情,虽然她早去了。赵小兰突然抱住王姨,哭着说:我就是你的亲女儿,我养你一辈子。王姨也哭了,兰子,有你这句话俺就心满意足了,俺只盼着你身体没毛病,其他的不在乎。

赵小兰睡了后,王姨还在想着土地使用证的事,她暗自下了决心,等天大亮的时候,一定去找赵勇老婆要回土地使用证,不能便宜了这个狠心的娘儿们。

赵小兰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传来阵阵吵闹声,而且愈加激烈。赵小兰想问问王姨咋回事,却不见了她的踪影。她起身穿好衣服来到院里,声音是从东屋赵勇家传过来的,再一细听,竟然好像有王姨的声音。赵小兰心下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赵勇家。

那声音正是王姨的。天刚亮她就敲开赵勇家门,直截了当地伸手向赵勇老婆索要土地使用证。赵勇老婆刚和自己的男人经历了一场战斗,士气正旺,那容得下一个老女人在这里耍横。她双手叉腰站在院子中间,唾沫横飞,嚣张跋扈,势不容人。王姨哪是她的对手,来来回回就一句话:还我红本本,还我红本本。

赵小兰推门进院,赵勇赶忙迎出。赵小兰见赵勇头上缠着纱布,指着他的头问:哥,这是咋回事。没用赵勇回答,王姨指着赵勇老婆说:是这个女人打的。赵小兰斜了赵勇一眼,拖着王姨就走,又回头说了一句:真是“穷乡僻壤出刁民”。这句话并不难懂,赵勇老婆听得明白。她一个跳跃堵在赵小兰的前面,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病秧子,还有力气骂我,今天可是你们自找的,跑到我家闹事,别怪我不讲情面,说着抄起扫帚就要打赵小兰。

王姨吵架不如赵勇老婆,论打架王姨不是怂包,尽管打架的方式不一定完美,但只要管用就行。王姨眼见赵小兰有危险,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一头撞在赵勇老婆胸前,这股子劲就是一个爷们也难以抵挡,何况一个女人。赵勇老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头撞得趔趄,连续倒退几步,一腚坐在地上,手掌正好按在鸡屎上。她抬起手搓着眼睛哭着:你个赵勇,看着别人合伙欺负自己老婆也不管,我没法活了呀!快来看呀,大律师打人了呀!她喊了几声突然停住,原来手上的鸡屎搓得满脸都是。她顾不上继续耍无赖,爬起来咳嗽着跑回屋里。

赵小兰忍不住笑了,顺口说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说完和王姨就出了门。赵勇赶紧撵出门去,本想说几句安慰赵小兰的话,无奈王姨扶着她已经回家。

齐明阳提着裤子从墙外厕所里出来,正好与赵勇打了个照面。他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呢!赵勇没工夫搭理他,转身回了屋。齐明阳讨了个无趣,往院里走着嘀咕着,好赖话都听不出来,等着哭鼻子吧!

赵小兰大清早就被折腾一顿,头又开始痛了。她躺在炕上,早饭也没吃,想睡一会儿又想起土地使用证丢失的事,就起身下了炕,把王姨喊来,两人一起翻箱倒柜寻找那个起决定性的红本本。可找遍了屋内所有的地方,还是一无所获。王姨沮丧地对赵小兰说:你爹病重期间,曾经和我说过,等他闭了眼,让我还住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说到这四间房子时,你爹叹了一口气指着床下的那个木箱子说,土地使用证在那里面,然后落了眼泪再没说啥。

赵小兰静静地听着王姨说话,泪水已经流干了,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律师的犀利。虽然痛苦与煎熬交替折磨着她,但她并没有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自废思维,职业的习惯使这个女人具备了逆流而上的能力,区区一个搬迁签字还难不住赵小兰。她简单地调整了一下情绪,坚定地和王姨说:土地使用证找不到咱不找了,我决定了,这房子就给赵勇,王姨你跟我去城里,我给你养老送终。

王姨躲到一边哭了起来,双肩抖动着。赵小兰也不安慰王姨,两眼盯着窗外觅食的麻雀还有飘来飘去的落叶。她轻轻地叹了一声,唉!落叶归根,根要是要断了,落叶飘向何方啊!这时王姨停止了哭泣,坐到赵小兰身旁,拉着她的手说:兰子,我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政府呢!你决定的事我同意,但你要尽快把这事办妥,你的病不能耽搁,兰子啊!穷富莫说,只要有个好身体,就像山上的柴,永远砍不完的。赵小兰点点头,闭上眼睛,愁绪突起,几年后还能去哪里找到村庄啊!

午时的阳光如夏天般的炎热,秋风变得温柔,轻拂着枝头上孤独的叶子。赵小兰躺了一上午,体力恢复得很好,面色有了红润,中午饭吃得不少,这或许是连日来吃得最多的一次。她喝了口水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刘浩东的电话。老同学,我决定了,合同还是让我哥签吧!我尽快告诉他下午去找你。

刘浩东愣了,他们几个这是闹的哪一出?真是莫名其妙。老同学啊!合同不是你让齐明阳上午来代你签了吗?你怎么忘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临到赵小兰发愣了,她考虑了一会又说:不可能的事,我实话告诉你吧!土地使用证不见了,他拿什么去签?既然没有证,那我哥摔老盆这事村里老少爷们都可以作证,所以让我哥签字,程序既合理又合法,老同学你说对吧?

不对呀!齐明阳拿着土地使用证来的呀!你不知道吗?刘浩东还没说完,赵小兰就把电话挂了。刘浩东拿着手机半天没有放下。

赵小兰把齐明阳叫到跟前,还没开口说话,齐明阳先出声以被动变主动。小兰,我知道你要说啥?你不用说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要打要罚悉听尊便。齐明阳这一招还真灵,死死堵住了赵小兰的嘴,让她无言以对。但并不代表赵小兰就会原谅他,她明白齐明阳的目的,所以她暗暗发誓,绝不会让齐明阳的阴谋得逞。

王姨得知此事后,气得脸色发白,碍于赵小兰的面子,她忍住怒火,只说了一句话,碗外的饭吃了不消化。

村庄整体搬迁的前期工作如期完成,此时村里人大都赶到墓地,再为先人寻找一个去处。而赵勇正在家里和前来收购旧房的人讨价还价,四间堂屋四间南屋最后以五百块钱成交。赵勇老婆趴在炕上大哭,赵勇顾不上安慰,抬脚奔向墓地。

赵小兰已经把父母的骨灰各自装在事先备好的瓷罐里,搬到车座上固定好了后,突然听到一声哭喊,老头子,我走了,再也不能叫你回家过年了,咱没有家了呀!赵小兰心里一阵悲伤,但她极力控制住泪水,转身来到刘浩东面前握着他的手说:老同学,我父母就不去塔山上住小楼房了,后会有期。说完欲转身离去,突然又回过身,从兜里掏出一个叠得齐整的纸张递给刘浩东,笑了笑,转身离去。

刘浩东打开一看,是一份声明书,上面写着:搬迁所有补偿,王姨和赵勇平均分配,别人无权干涉,特此声明!赵小兰。刘浩东看完马上抬眼寻找赵小兰,只见赵小兰的车已经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张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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