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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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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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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壶郎中

落雪了,如盐似粉的雪花扬扬撒撒。搅得周天寒彻的西北风冲孔入穴地吹着瓜蒌架下的几片残叶,“呜呜”地打起了刺耳的口哨。

 浓浓的年味被这白茫茫的飞雪冲淡了。 不过,旧历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岁月的脚步已迈进己亥年腊月二十六的门槛。然而,律归岁晚的暗淡光阴不时地伴随着庚子年的匆匆脚步,如期而至。

 一个让九十五岁高龄的扁壶郎中感到格外震惊的消息,通过荧屏画面映入他的视角:“新型冠状肺炎”,这个从未有过的病毒感染,却像幽灵般地困扰着国人的身心健康。起于湖北,曼于全国:武汉封城,全国防控。 此刻的扁壶郎中鬼使神差般地拨通了县城开药店的儿子田杏仁的电话:“武汉闹疫情了……”他言语有点哽咽。 “老爸,这场疫情好像比二○○三年那场非典来势凶猛。不过,党和国家已采取疫情防控措施,调遣全国名医专家,集聚武汉,打一场疫情防控攻坚战。”   “娃,咱要像二○○三年那场非典那样捐款、捐物……”扁壶郎中的言语显得诚恳。

 “老爸放心,我已备好一千只口罩,五十箱消毒剂,准备明天回村,免费发放给村民……” 扁壶郎中那颗悬着的心有了着落。他像一截枣木桩似的站在枯枝败叶的瓜蒌架下,一双昏花的鱼鼓眼望着布满繁星的苍穹发呆。

 瘟疫,晋南人叫“传人”。这是乡间农妇吵架,最恶毒的咒骂:“多乎‘传人’过来,把你全家给传了!”

“传人”的瘟疫让人谈疫色变。在扁壶郎中的记忆里,最刻骨铭心的当属民国二十一年,老家潼关那场霍乱大传人。 那次的瘟疫肆虐了整整四个多月,波及陕西全境。据《陕西方志》记载:六十多万人受染,十四多万人死亡。疫情过后,十室九空。扁壶郎中的祖父行医治病受其感染,老天夺走了他的性命。少不醒事的扁壶郎中躺在父亲肩挑的箩筐里,沿街乞讨,流落到河东绛州府,父亲靠着中医祖传秘方在钟鼓楼旁支起了“回春堂”诊所。 上年人说:“疫情发作有始有终。冬季的瘟疫始于大雪、发于冬至、生于小寒、长于大寒、盛于立春、弱于雨水、衰于春分,终于清明。 中国历次的瘟疫一次次证明了这个规律,但疫情与老百姓命运生死攸关。

十七年前的那场非典,靠的是党心、民心和无数个白衣天使、科技工作者凝心聚力、众志成城,才取得那场战“疫”的胜利。这次疫情也是有党的领导,有全国人民同心协力,八方支援。定能打赢这场疫情防控歼灭战。扁壶郎中沉重的心如释重负,他再次体会到 “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这句话的真正内涵。他咳嗽两声,抖起精神回到“回春堂”祖宗牌位前,点起四柱香火,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

“回春堂”是扁壶郎中几十年供奉祖上牌位和他行医六十余年所有医疗器械的陈列室。墙壁上悬挂着扁壶郎中祖传的行医包和他在历次战役中立功受奖的喜报。正中有一副早已烟熏火燎的“张仲景行医图”。 在牌位的左上方摆放着一把铝制的由腹鼓形摔扁的军用水壶,这是他几十年行医随身不离的药剂壶。就是这把军用水壶和几枚军功章,把扁壶郎中的思绪拽入到战火纷飞的岁月。

“回春堂”中药铺在绛州城坐堂、行医数十载,凭几把草根、几根银针和望、闻、问、切的祖传技能,在绛州方圆百里颇有名气。聪明乖巧的扁壶郎中在其父田庚子的启蒙下,十二岁熟读孔孟,十三岁诵读诸子百家,十五岁便开始子承父业。他凭借灵巧的马鞍形脑壳,熟记人体穴位、祖传秘方。在祖上传下的《汤头歌》里,默记了三百多种中草药和四百零九个穴位、十二条人体经络。 十六岁那年,扁壶郎中随父接治了武工队三名伤员,由于土豪劣绅的告密,父亲田庚子被二战区兵痞割掉喉管,扔到汾河喂了鱼鳖。扁壶郎中一怒之下,变卖“回春堂”所有家当,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投奔路经此地的八路军。 几年后,扁壶郎中成了一名响当当的战地医生。那把水壶也在历次战斗中派上了用场:他把祖上配制枪伤的“灵丹妙药”装在水壶里。伤病员经过敷用扁壶郎中的灰褐色的粉状,三天见效,半月痊愈。 扁壶郎中的水壶多次受到摔碰,圆鼓的水壶变成了不规则的扁壶。战士们也以扁壶郎中的雅号替代了田仙子的正名。 建国初期,扁壶郎中的部队在中条山东南驻营。当地的天花、肺结核、小儿麻痹等地方病症十分流行。扁壶郎中部队的医护人员也投入到地方病的诊治中。在刘家堡扁壶郎中结识了一位单头辩、双棱眼的村姑李翠兰。也不知是扁壶郎中被李翠莲那副勾魂摄魄的丹凤眼所迷住,还是其它缘由。最终,扁壶郎中落在地方,做了李家的上门女婿。很快,扁壶郎中端午订婚,中秋结婚,立字言明:招不改姓,赘不更名。 婚后,扁壶郎中在刘家堡村东的药王庙里重操旧业,一块“回春堂”诊所牌匾悬挂上方。

 药王庙是刘家堡村人供奉药王孙思邈而修建的一座庙宇,明万历十九年,刘家堡瘟疫盛行,村民逃亡者所剩无几。疫情过后,村人在药王孙思邈的下侧塑了尊瘟神供奉。药王正襟危坐,治病救人:瘟神遏制疫情,永保平安。东侧壁画是《孙思邈坐诊图》西侧墙壁绘制了《收摄司瘟图》。于是乎,扁壶郎中在此高悬扁壶,上写“悬壶济世”。

 扁壶郎中遵循“回春堂”祖训:“医者仁心、患者回春。”待一切安顿后,开始把诊号脉。 人常说:“跟着当官的当娘子,嫁个屠户的翻肠子。”没几天,李翠莲成了扁壶郎中的得力助手,她把那头好看的乌发挽在脑后。配上蓝底白花洋布衫,显得几分干净、利落。晾嗮、熬药、捣碾各种草药不在话下。扁壶郎中的医术加上好看的娇娘子,名声雀噪。

 阳春三月天,扁壶郎中骑着一辆擦得贼亮的半旧不新的“白山”牌自行车。带着花容月貌的妻子李翠莲走村串户,巡回医疗。神清气爽地穿梭在绿油油的麦田里或盛开着黄灿灿油菜花的田陌里。如同城里人游览无限风光的田园美景。 秀丽的田园风光让扁壶郎中反倒一点也兴奋不起来。脏乱的人居环境;鼠疫、天花、肺结核等烈性病毒的传播与猖獗。还有那些靠抽签、打卦混饭的神汉、巫医。不知贻误了多少个患者的性命。 更深夜半,一阵急促的叫门声:“医生,我爹快不行了,您快看看。”是王村二麻子的声音。 早在前几日,扁壶郎中在巡回医疗中,发现王村二麻子的老爹患有哮喘病,扁壶郎中曾动员他爹到“回春堂”诊所抓药。那倔老头就是不听,偏心村里的李半仙驱病法术。这不,二麻子叫上门来。扁壶郎中一路小跑,来到二麻子家中。只见二麻子爹气喘吁吁、盗汗淋淋。里屋一角的一个黑瓷钵碗边倒落着几根竹筷。扁壶郎中看出其中玄机“立柱驱病”。

“立柱驱病”是乡间巫医经常施展的鬼把戏。患者平躺,头盖白布,巫医李半仙将三根筷子在患者身上轻轻点着,两眼蒙闭,念念有词:“天皇地皇,人王鬼王。家神野鬼,哀怜病人。”随后,转身将三根竹筷矗立碗底中央。阴阳怪气地念叨:“是他爷附身,你立柱。”那三根筷子果然立住了。 “他爷你快走呀!等娃身子骨好了,给你烧钱化纸哩。让你骑白马,驾白云,直上九天成仙人……”李半仙边说边唱。 一番装神弄鬼之后,李半仙假装哈欠几声:“是他爷附身了,随后筷子一倒,烧钱化纸,安抚安抚。” 两个时辰过后,二麻子老爹命悬垂危。扁壶郎中经过一番把诊号脉,将提前熬制好的药汤吩咐二麻子按时服用。扁壶郎中指着地下的黑瓷钵碗开始揭穿李半仙的鬼把戏:“李半仙在立柱前,三根筷子两端必须蘸水,念念有词是李半仙故弄玄虚,忽弄人的鬼把子戏。之后,李半仙把三根筷子竖立。筷子受到蘸水和半碗水的吸力,就矗立在碗底。等筷子上端水汾蒸发,筷子失去水分引力自然就倒下。这时,李半仙神乎其神地说是,他把家亲、野鬼送走了。” 一番话让二麻子心服口服,更让二麻子心悦诚服的是用了扁壶郎中的药,第六天他爹的病情果然好转。

 夜已深沉,扁壶郎中从柜子里取出当年县里奖赏他的赤脚医生锦旗。这块新灿灿、红彤彤的锦旗,作为‘回春堂’传人的荣耀,见证了那个“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暖万家”的赤脚医生年代。

 那年春上,扁壶郎中参加县上举办的“赤脚医生培训班,农村赤脚医生就是要用一根针,一把草、一个听诊器来解决农村百姓看病难的问题。培训班教师是从省城下放到县级医院的“老右派”。他们传授的是如何用简单的打针、输液、针灸、按摩来解决老百姓在田间地头遇到的各种头疼脑热问题。这次培训让扁壶郎中认识到“中西医”结合,救死扶伤的深刻含义。三个月一轮,扁壶郎中理当结业回村。 晚上,扁壶郎中把带回来的 “人体解剖图”和“人体穴位分布图”张贴在悬挂“扁壶”下方的正中央。正在做饭的李翠莲无意中看到那张赤身裸体的挂图,气不打一处来。那不堪入目的男性生殖器像伸长的龟颈软绵绵地垂着。李翠兰横眉倒立与扁壶郎中发疯般地撕扯:“这让村里人瞧见了,你那先人的牌位都让唾沫星子给淹了……” “我先人,不是你先人……”扁壶郎中强辩。 突然,村西的狗娃带着老婆看病。狗娃盯着人体解剖图发呆:“我的乖乖,扁壶郎中,你贴这,倒把我给吓回去了,这画上的人像坟堆里刨出的死骷颅,还有这软绵绵的东西……” 狗娃的老婆也发现那人体三岔口吊着的那个玩意,顾不得病中痛楚,直往外窜。 李翠莲顺手拆掉那三张挂图,怒气冲冲地喊道:“我让你贴,我让你挂,把病人都给吓跑了。”转头喊回狗娃老婆,李翠莲一番苦口婆心的解释,狗娃的黄脸老婆才勉强让扁壶郎中号脉、诊断。 扁壶郎中在李翠莲的软硬兼施和叨叨不休的指骂声中,一夜未曾安宁。他强颜欢笑、忍辱负重。从心底发出抱怨:“愚妇无知、不可理喻……”

几天后,扁壶郎中的一银针和几口人工呼吸把村东二寡妇的命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二寡妇的男人,早年在“淮海战役”中阵亡。多年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宁守安贫、谨遵妇道。偶然,因长舌妇一句闲话,让二寡妇寻死上吊。当扁壶郎中急匆匆赶到,二寡妇已停止呼吸。他忙而不乱,一根短针刺入涌泉穴,另一根长针行进二寡妇的脚底心。突然,二寡妇的喉咙里“嗝”的一声。这时,扁壶郎中搬开二寡妇的唇齿,张开他那散发着各种混合味的蛤蟆嘴,开始人工呼吸。此刻,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扁壶郎中与二寡妇的口交中。长舌妇不由得发出一阵啧啧声。 扁壶郎中并不在乎“男女授受不亲”的陋习,也顾不得品味二寡妇的异性津液。他只有一个念头,救活这个可怜的二寡妇。不到几分钟,二寡妇奇迹般地睁开眼睛,她下意识地迅速躲过扁壶郎中的嘴巴。那张好看的桃花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扁壶郎中的人工呼吸唤来一场轩然大波,各种流言蜚语像六月的瘟疫四处蔓延。流言的污染源是长舌妇,她在大街上添盐加醋地说:“其实,扁壶郎中早就想占二寡妇的便宜,只是呀,无法下手。” “可不是嘛。这几天,扁壶郎中还砸吧着二寡妇的骚花子味呢?”有人插嘴。 “那是香味嘛?”长舌妇反问:“那是二寡妇的骚情味。老汉死了多年,在家里憋得慌,这骚情没法泄。来了个扁壶郎中把二寡妇的火给败了。” 治安主任二虎子恰好从这里经过,忿忿地吼道:“你们几个张莲、李翠,枣木桩一对。整天东扯葫芦,西扯瓢。恶言恶语把二寡妇逼上了绝路,还在恶心人。”

“她上吊是自寻的,不是天散的!”长舌妇斜白着眼。

二虎子怒不可遏:“放屁,下午不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开你们几个批判会!” 顿时,长舌妇几个妇女哑口无言。 扁壶郎中的人工呼吸,呼出了李翠莲浓浓的醋性。她足有三个月没让扁壶郎中沾边。扁壶郎中像一头困扰的雄狮,施展着各种法术,但也征服不了这个内柔外刚的女人。李翠兰睡觉前身穿四条衬裤,三道红裤带扎腰。扁壶郎中好话说尽,换来的总是李翠莲反复重复的那句话:“二寡妇唾沫香,口对口,心对心,喜喜欢欢一家人……”之后,又是一番嚎哭。 扁壶郎中与李翠莲的这场冷战,一直僵持到第二年春上。这时,村里来了普及农村医疗卫生的宣讲队,当宣讲人员讲到:在紧急救援时,人工呼吸是急救病员生命的关键性一环,李翠莲这才彻悟到老汉扁壶郎中并无沾花惹草的邪念,顿时,所有的恩怨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赤脚医生的岁月让扁壶郎中度过了他的半百人生。

 在恢复高考的年月里,扁壶郎中的独生子田杏仁考上省城卫校,儿子的金榜题名,让扁壶郎中看到子承祖业,治病救人的希望。起初,田杏仁毕业后分配到乡镇卫生院。后来,随着下海的热潮,田杏仁在县城开了个“回春堂”大药店。 一天,村里来了几名文物普查人员,经过一番考察,他们决定对药王庙这座保留元代建筑风格的明初庙宇进行一番修葺。这不得不让扁壶郎中从那座破庙里搬回到祖上留下的院落里。

 半年后,村里新建了卫生所,由于扁壶郎中老来年迈,卫生所的工作自然由村长的侄女替代。 五十年的刘家堡行医生涯,让扁壶郎中忍痛割爱般地离开那个药王庙。期间,也有邻村的一些患者请他出诊。几年过后,扁壶郎中力不从心,开始闭门谢诊,安享着无忧无虑的晚年生活。夏天到了,扁壶郎中在精心务弄的瓜蒌架下,悠闲自得地吟诵着:“桔形瓜蒌,医治百病。藤蔓蔓延,我读《诗经》。”或翻看那本发黄的清末版《黄帝内经》、或静坐在“回春堂”列祖列宗的神主牌前,抚摸着那个伴随他度过半个多世纪的行医扁壶。凝视着那一枚枚布满锈迹的军功章。多少年的光阴,打发着扁壶郎中浑浑噩噩地度日。

 一丝的疲倦让扁壶郎中离开了“回春堂”的神府牌位,酣然入睡。 次日一早,村里的高音喇叭开始吼叫:每家个户,来一名户主,戴上口罩到村委会大院免费领取田杏仁捐献的一次性口罩和消毒剂。 扁壶郎中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大年除夕,孙女慧琴通过电话向扁壶郎中拜早年。扁壶郎中感到稀奇:“琴琴,这不到大年初一就拜年了,想压岁钱了?” “爷爷,我报名参加赴湖北武汉第一批医疗救援队啦!今晚八点,赶到太原,明早五点奔赴武汉。所以,我给你老人家拜早年啦!” “好样的!琴琴,你是咱‘回春堂’的传人……”

 初一、十五过后,扁壶郎中每天都在电视上关注全国疫情报告。晚饭过后,扁壶郎中照例打开电视:一张熟悉的护士照片赫然跃入他那昏花的老眼,一句难以置信的解说词如同二月惊雷冲击着他的耳鼓:“一位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援鄂护士田慧琴28岁的青春记忆里……” 扁壶郎中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颤抖地拨通了儿子田杏仁的电话。但事实终归事实,对方也是一阵呜咽…… 扁壶郎中泣不成声:“孙女,我的独生孙女,你死得其所,重于泰山呀……”

 扁壶郎中在“回春堂”的神府牌位前,用毛笔在一张叠成三角头的长方形的黄纸上赫然写下了“回春堂”第五代传人田慧琴之位,转身贴到了“回春堂”牌位的最下方。 遭受到老来丧孙的扁壶郎中,已经没有过多的眼泪,他力求把过多的痛苦化为一种动力。于是,他点燃四柱香,祈祷尚未成家的孙女一路走好。点点香火,袅袅香烟在静谧的冬夜弥漫着……

 扁壶郎中又一次仰望缀满繁星的天空。忽然,一颗亮晶晶的星辰从东南的苍穹拖着长长的尾巴倏然消失。带着无限的哀思,扁壶郎中感到一阵痛楚:那是属于慧琴的一颗新星。唉,地上死一人,天上坠一星啊! 起风了,搅得周天寒彻的西北风,冲孔入穴般地吹过扁壶郎中瓜蒌架下的几片残叶,“呜呜”地打起了刺耳的口哨,给扁壶郎中的院落带来丝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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