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羽
真正被牡丹揪住心的,是汤显祖《牡丹亭》里的两句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儿时随父亲回乡下,那些饱读诗书又上了年纪的农民伯伯,他们茶余饭后聚在一起调侃,也拿这两句诗戏谑戏谑对方,听起来又土又雅,欢声笑语。
牡丹花,就这样刻在我脑子里,心心念念,一直忘不掉。
我生在军营,长在军区大院,直到小学毕业。
大院树多。一栋三角形办公楼前的园子里,养了二三十丛牡丹。它们与办公楼同龄,生长四十几年,始终没有长出像桐树、槐树一样高大的躯干,所有枝条一拱出地表,就争先恐后,各自占据一片天空。这样一来,牡丹树丛很大,细枝可与胳膊比套圈,粗枝可与胖墩小孩儿大腿比壮实,它们坐在一个盘子里,实在分不出谁主干谁支干,一锅烩,都是主菜。
我对攀爬它们没有兴趣。尽管路过时,一眼就能看出,它们都老大不小了,树皮上的老纹儿又风尘又深刻,裱糊上岁月的沧桑感,昭示一把年纪了。
四季里,牡丹最耐看的还是春季。在迎春花、桃花、杏花、梨花、樱花、玉兰花挤在初春争宠的时候,牡丹还呼呼大睡呢,枝上秃秃的,有点梅花“俏也不争春”的姿态。
待各花开败,酸毛杏、小毛桃、丁巴梨纷纷在枝头坐果,气温回升到二十五六度,“姑姑等”的灰鸟也在一遍遍呼叫,时令似乎延展到仲春以后了,各树的叶子也完全伸展开来,有了庇荫的意思。这时候,牡丹才慢悠悠地睁开眼,打一个激灵:哎呦我的神,邻居全开败了,我不能错过季呀!
一场春雨灵秀地落下,牡丹洗把脸,拽过春风送来的云絮,把自己洗漱得焕然一新,穿起一身合身的叶片,便站在原地酝酿花开了。
没有人打扰它们。它们按照自己的思路,做自己的事儿。从此,一天一个样儿,由小不点的蓓,在叶片的摇曳中忽出忽没,羞羞答答,几天工夫就变成拳头大的蕾,可劲地举过头顶。包不住的梅红膨胀着,膨胀着,从封口处挣破花苞,又以反向旋转之力,解开了花苞顺时针扭在一起闭锁艳丽的劲儿,在朝日的圆镜下,哗啦一下子,开盘了!
那牡丹,是清一色的老款,开圆时,瓣与瓣并排坐,向花芯围过去三五层,各层错落有致,层次分明。瓣色像画家画上去一样,上半部深深的梅红,由此向下,由深到浅的过度,及至瓣根处,犹如坐月子的少妇人,长久不见太阳,肤色有些出人意料的煞白了。恰是这些煞白,围住顶着小黄绒帽的细溜高的蕊,甚是融洽,心气相投。
每一树牡丹,花一竞开,就全力奋起,把伞一样撑开的冠缀满,看上去既丰满又生机盎然、生气勃勃。
牡丹花朵大如碟盘,白天,老远就引人注目;明月下,游园一观,也能赏心悦目。月光如水,牡丹如仙。李白若在,定会击案而唱:举杯问牡丹,月色几瓣香?一杯复一杯,吾心已归乡。
牡丹花盛艳时雍容华贵,却不久长。一两周后,风吹瓣凋落,如解缆的彩色小船,泊在草地上,星罗棋布,看上去,倒无一丝哀意,竟也是绝妙的如诗如画的谢幕场景。之后,生出一枝头绿色的“小羊角”,里面藏着籽儿。
小时候常去姥姥家,那小区的院子里亦有一花园,中央一株高大的松树,松下,满地栽种了牡丹,花园外,围了一圈儿丁香。
我喜欢攀爬那株高大的松树,骑在松枝上欣赏满园的牡丹。那牡丹几乎全是白瓣的,雪白雪白。但着色的轻重与变异,好像与军区大院梅红的牡丹商量好的,顺序相反。它是上半部分白透了,下半部分渐渐着了梅红,至瓣根底,就红得格外扎眼了。像极了放射性纹路的建盏,底部厚重着一片堆积起来的着色。而花蕊却无改变,如同苍天早就统一好了的,依然是黄亮亮的。
在兰州,生长牡丹的地方很多,走在街衢,走着走着,就能偶尔看到一两丛,或一片长着牡丹的小园子,但大都不成气候。唯新区西南部,有个中川牡丹园,是全球最大的紫斑牡丹出口基地。那牡丹,老式品种,新育品种,集合在一起,确实可以用云锦来形容了。
因气候差异,中川牡丹园的开花时节,要比兰州城里晚半月左右。
也就是说,春天耗尽,夏日初来乍到,中川牡丹园才红火起来。
不过,兰州的牡丹再上规模,也比不上人家素有牡丹城之称的洛阳,那是满城栽牡丹,花香动四方啊。
河南有首民歌《编花篮》,唱的是上南山,摘牡丹,三朵两朵摘一篮。似乎那里的牡丹花大而盛,光耀了世界。
但让人颇费思忖的是,摘牡丹干什么?观赏,入药,下厨,赠人?
查了一下原歌词,其实这是写新中国成立后十年间,人们劳动热情高涨,农业生产大发展,棉花种植上规模、上水平,人们喜气洋洋摘棉花。《编花篮》最初歌唱的,就是这样一个劳动的场景,欢快,明亮,夸张。作者将硕大的棉花朵比喻为金牡丹银牡丹,三朵两朵摘一篮。
许是后来洛阳牡丹出名了,有人为打造洛阳牡丹城的形象,推而广之,打造河南牡丹之乡的形象,就将歌词改为摘牡丹。也好,显得牡丹花在中原大地国色天香,招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