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将近古稀之年了,本该在家享安度晚年,但是为了给我们这个普通的家庭增加一点经济收入,减轻家里的负担,母亲还在一家公司做饭。我多次劝母亲别去干活了,母亲总是说,我体格还健朗,趁现在还做得动,去挣点钱,补贴家用,不是很好吗?
母亲做饭的公司离我家不远,是一家轻纺原料公司,公司人不多,只十几个人。母亲为公司一天做两顿饭,中饭和晚饭。每天,母亲天一亮就起来了,她给我和儿子做好早餐,然后,便上街买菜去了。母亲要买的菜分“公”、“私”两样,“公”是公司里的人要吃的菜,“私”是咱一家人要吃的菜。我和儿子刚起床,母亲已出街回来了,她从一只布袋里,一样一样的拿出家里的菜(母亲把公司的菜放在楼下的车棚里)。我和儿子吃完早餐,嘴巴一抹,去上班了,忙碌了一个早晨的母亲,开始吃早餐。母亲吃了早餐,也要去公司上班了。母亲每天一大早上街去买菜,虽然饿着肚子,但她从不在路边的小吃摊上买个馒头或根油条填填饥,早餐,她总要等到买好菜回家来吃。
母亲本来在镇上开小吃部,说是小吃部,其实是小饭店,不仅供应早餐,还供应中餐和晚餐。母亲的小吃部开了将近二十年,在镇上已颇有名气,许多作头师傅(绍兴人称工匠师傅为作头师傅)都喜欢到母亲的小吃部来吃饭。前年,母亲开小吃部的那块地方被房产公司征了地,一夜之间小吃部被拆掉了,母亲带着锅碗瓢盆回了家。母亲还想另觅地方再开一家小吃部,我对母亲说,您为这个家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年纪大了,该在家安度晚年了。经我的百般劝说,母亲终于放弃再开小吃部的打算,在家安心地做起家庭主妇。说到这里,我必须把我的家庭情况向亲爱的读者作一个简单的介绍。
我家现在是个三口之家,母亲,我,还有我儿子。我老婆呢?说出来真令人伤心,还在我儿子八岁那年,我老婆同我离了婚,她嫌我家穷,跟着一个有钱的生意人跑了。一晃十五六年过去了,现在我儿子都二十多岁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曾找过几个对象,但那几个女人都因嫌我有个儿子,不愿与我结为秦晋之好,把我的再婚梦击得粉碎。眼看着儿子都到了找对象的年龄,我也就断了再婚的念头。我和儿子大小两个“光棍”,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是多么希望我能再找到一个愿意嫁给我的女人,重新组建起一个完整的家庭,她天天为我再婚的事担忧,而现在,母亲的忧虑又多了一层,孙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心里也在为孙子的终生大事着急啊!母亲深知儿子和孙子的两桩婚姻大事都离不开钱,没有钱,即使找到了对象,也办不成事,婚姻也会放汤,所以,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不肯停下来歇一歇,天天坚守着她的小吃部,凭着她勤劳的双手,为家里挣钱。
母亲在家呆了不到一个月,就坐不住了,她天天往外跑,不知她在外面干啥。一天,母亲兴奋地告诉我,她在外面找到活计了,替一家公司做饭。原来,母亲天天跑出去是在找活计。我拗不过母亲,只得同意年迈的母亲重新走上新的工作岗位。
母亲公私分明,早上买菜时,凡是公司里的菜,她从不往家里带一丁半点。今天买了多少菜,用了多少钱,母亲每天都向公司领导汇报得清清楚楚。因此,公司领导以及公司里的其他人都很信任母亲,有时,他们家里要吃什么菜,也会叫母亲上街买菜时捎带回来。母亲绝不沾人家的一点便宜,但是,对于公司里人吃剩的剩菜剩饭,她却爱惜得要命,从来不肯倒掉,每天傍晚她下班回来,总要带来一些剩菜剩饭。对母亲带来的剩菜,起先,我和儿子嫌是人家吃过的,不要吃,母亲说,你们不吃,归我吃。母亲津津有味地吃着剩菜,几天下来,看着母亲吃得香喷喷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尝试着吃起剩菜,真是不吃不知道,母亲做的菜,即使是人家吃过的剩菜,也是那么好吃。在母亲的感召下,我和儿子相继加入了吃剩菜的家庭团队,家里也因此节省了一笔开支。公司里的人不要穿的旧衣旧鞋,母亲也会带回家来,一天,我对母亲说,您怎么像个收旧铜烂铁的,把这些带回家来干吗?母亲抖着一件六七成新的皮夹克,说,这是旧铜烂铁吗?这件皮夹克,公司里的小王说,他花了二千多元钱买来呢!你穿上它,别人又看不出是人家穿过的。后来,我穿着这件皮夹克去厂里上班,受到好几个同事的刮目相看,他们对我说,你穿上这件皮夹克,人显得精神多了。他们还问我是哪儿买的,我撒谎说,是我母亲给我买的,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儿买来的。
我家住在五楼,楼上楼下的邻居在楼梯上碰到母亲,都夸她身体健朗。母亲听到这样的夸奖,只是微微一笑。我哪里能觉察到母亲轻微的笑容里,隐忍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痛楚和不适。快过年了,母亲突然病倒了,那天早晨,母亲在卧室里大声叫唤我,我赶紧爬起来跑过去,只见母亲在床上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我问她怎么了,她呻吟着告诉我,她的腰部剧痛,爬不起来了。我把母亲抱下床,背到楼下,叫了辆车,送到了镇医院。
拍了片子,经医生诊断,是母亲的锥尖盘出了问题,锥尖盘突出压迫了腰部的神经,所以腰部才会那么痛。医生给母亲开了一些中成药和几贴膏药,叮嘱母亲道,这病是要靠养的,回家好好休养,千万不能再干活了。
镇医院医生开的药简直没有一点效果,母亲服了几天,腰部还是同新起来时一样痛。她根本下不了地,整天躺在床上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我劝母亲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看,母亲说,医生不是说这病要靠养吗?去城里的医院看病,多费钱啊!我多躺几天会好的。在我和儿子的再三恳求下,母亲终于同意去城里的医院看病。
我把母亲送到了县中医院,医生告诉我们,母亲这病,用针炙治疗效果最好。母亲问要扎几天针?医生说最少要扎半个月。我家离县城有二十多公里路,我对母亲说,您住院吧。母亲说,这医院住得起吗?我还是每天乘车到医院来。医生说,你要尽量少活动,乘车上上下下的,不利于治疗。母亲说,治了再说。母亲不听医生和我的劝说,坚决不同意住院。
在县中医院的针灸室,医生对母亲的针灸快要开始了,我服侍着母亲,帮母亲褪下裤子,母亲露出了腰部和半个屁股。这是我幼儿时离开母亲的乳房后第一次见到和接触母亲的身体,辛劳了一生的母亲,皮肤竟还是那么白皙,母亲伏在针灸床上,半个隆起的充满弹性的屁股泛着慈爱的光芒。我陷入了冥想,想象着许多年前我从母亲的身体里出来时的情景,那时的我,微小的生命只有几斤,也许比一只小狗小猫大不了多少,是母亲,把我一点点抚养长大,养成一个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五十斤的汉子。母亲轻微地呻吟了一声,我从冥想中醒过神来,只见母亲的腰部上已插上一支闪亮的银针,紧接着,医生手中的银针一支接着一支插入母亲的腰部和屁股,医生每插一针,我的心就一阵紧缩。我对母亲说,疼吗?疼您就喊出声来。转眼间,母亲的身体上已长出一片针的丛林,那一支支细细的闪着冷光的银针,就像插在我的心上,我的双眼湿润了,我知道,那是泪珠钻出了眼眶。
半个月之后,母亲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但病后初愈的她,身体明显消瘦了,精神也憔悴了,人完全变了个样。母亲的胃口也闭了,以前她吃什么东西都香喷喷甜滋滋的模样,现在在她身上荡然无存,母亲吃什么都觉无味,她说她嘴里老是苦。母亲为什么会怎样呢?我想肯定是连续半个月的针灸虽然消除了母亲的病痛,但也消耗了母亲的元气。我买了一些补品想给母亲补补身子,母亲不但不吃,还把我训了一顿,要我去把补品退掉。我要母亲再去医院看看,母亲说,我的腰不是好了吗?还去医院干啥?瞧着母亲那副有气无力、病恹恹的模样,我一筹莫展。
一天下班后,我走进家门,只见母亲端坐在桌前,捧着一只搪瓷杯,正咝一口、咝一口地喝着,母亲喝得是那么有滋有味,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陶醉的神情。母亲在喝什么呢?我走上前去一瞧,母亲喝的是茶。从不喝茶、只喝白开水的母亲,也喝茶了!母亲放下搪瓷杯,兴奋地告诉我,这老山茶真好,喝了口不苦了。早上我泡了这杯茶,喝了几杯,中午饭吃了满满一大碗。什么老山茶?我不解地问。母亲嘿嘿笑了,说,就是你从老家采来的茶叶呀。
原来,母亲喝的茶就是我在清明时节从老家山上采来的茶叶,母亲叫它为老山茶,这称呼,多亲切,多质朴,又多形象!我的眼前浮现出老家高耸入云的大山,山顶上,一棵棵披满嫩叶的茶树在春风的抚慰下,如一个个微微荡漾的绿浪。我的老家是一个被深山老林包围着的偏僻小山村,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回老家一趟去祭奠长眠在山上的爷爷、奶奶和父亲,顺便采一些野生的春茶回来,在煤气灶上做成茶叶。虽然做得极其粗糙,要形无形,要色无色,但泡上一杯喝起来口感特好,说有多香,就有多香,汁水又浓,却浓得长久,早上泡上一杯,喝一整天都不会淡,不像街上买来的茶叶,才喝几杯,就淡得像白开水一样。喝惯了老家的茶叶,什么龙井、铁观音等名茶,我都不喜欢喝了。老家的茶叶为何那么好?我想那是老家的崇山峻岭上质朴的黄土地养育出的精灵。
我、儿子和母亲围着一张小方桌,开始吃晚饭了。母亲吃得那么香,她的胃口真的开了,吃了好多菜和一大碗饭。我的心情很激动,这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晚饭后,母亲又捧起了那只搪瓷杯,喝起她所说的老山茶。凝视着母亲如饮琼浆玉液般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品着老山茶,我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伟大、无私的母爱,岂不是这朴实无华的老山茶?
老山茶默默无闻地生长在深山老林里,不计索取,只求付出,历经了风霜雨雪、严寒冰冻的考验,当春天的脚步一走近,她就开始吐芽,那一片片生命的嫩叶,是她奉献给人间的最好礼物。为了人们能品尝到她的真情大爱,她甘愿忍受无数次的摧残,在山上被采摘,鲜嫩的绿芽被活生生地扭断,她从不喊一声疼,走下山后,她在滚烫的铁锅里翻滚,被烈焰和热浪损毁了青春的容颜,她也在所不辞。她被制成茶叶后贮藏在铁罐里,默默地紧裹着那沁人心脾的幽香,只待我们将她来品尝。而当我们在品尝她之前,她还要经历一次开水滚烫、无情的洗礼,世界上没有哪一种食物,在进入人的嘴巴之前能比得上她受的苦难之多。而当我们榨取了她蕴含的最后一缕生命的能量和爱的乳汁之后,她还要以她的残躯,为我们作出无私的奉献。用泡过的茶叶给葱和花作肥料,青葱更加青青葱葱,花儿益发鲜艳夺目。
我捧起母亲的搪瓷杯,杯中一颗颗在水中或游弋或沉淀的老山茶,多像母亲的慈眉。我蓦然涌起一股写作的冲动,我要写一篇文章献给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题目就叫《母爱如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