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夜晚,屋外下着蒙蒙细雨,西北风从窗缝里钻进来,一阵凉意,袭在胡荷兰身上。胡荷兰坐在床边补一条裤子,正要起身去把窗户关严,房门外响起孙子叶家奇的声音,奶奶,您还没睡吗?
嗯,没睡。有事吗?胡荷兰应道。
家奇自从与后湖村那个叫玲玲的姑娘谈上后,已有好些日子没进胡荷兰的房间来了。家奇一吃完晚饭,就躲进他的房间里,与玲玲在手机里聊上了。胡荷兰几次听到家奇与玲玲聊得兴高采烈,有时还发出愉快的笑声。玲玲是家奇聊得最长的一个姑娘,以前,家奇每谈上一个,聊不到一个月,甚至半个月,就聊崩了。这次,家奇与玲玲谈了快有半年了,家奇晚上也时常出去,与玲玲吃晚饭,踏马路,逛公园,看电影,胡荷兰暗想,家奇的终生大事,这次肯定能成了。
家奇推门进来,在胡荷兰身边坐了下来。一盏15瓦的LED节能灯,发出惨白的光芒,灯光下,家奇的脸色很难看。胡荷兰问,家奇,发生什么事啦?家奇吞吞吐吐地说,奶奶,玲玲她,她不理我了。胡荷兰吃惊地问,怎么不理你啦?家奇说,今天,我给她发了几十条信息,她一条也没回,晚饭后又发,她还是不理我……胡荷兰打断家奇,你不会给她打电话吗?家奇一脸委屈,撅着嘴说,电话也打了几遍了,她就是不接。
怎么会这样?你和玲玲不是谈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又——胡荷兰着急地说。
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家奇垂着头,低沉地说。
胡荷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家奇今年虚岁已二十九了。家奇二十多岁时,就开始想找对象了,那时,他还在城里的一所职业技校读书,家奇他爹叶志文也还同他们住在一起。一天下午,叶志文接到儿子的班主任打来的电话,说家奇在学校里同人打架,把同学的头打破了,要家长立即赶到学校去。叶志文赶到学校,才知道家奇是为了一个女同学,和男同学争风吃醋才引发战争的。在校长室里,叶志文望着那个上嘴唇上刚刚长出淡淡的胡须的儿子,狠不得冲过去扇儿子几个耳光。叶志文赔偿了医药费,又向学校作了保证后,把家奇领出了校门。
你这个混账,卵毛都还没长齐,就想女人了!叶志文瞪着家奇骂道。
我也是男人,难道只准你想女人,就不准我想姑娘?家奇昂着脖颈说。
你?!叶志文气得拔出拳头,往家奇身上挥去。家奇一扭身跑了,叶志文愤怒的拳头击在懒洋洋的空气上,连个屁大的声音都没有。
叶志文望着家奇的身影像一片树叶一样消失在街角,他哀怨地长叹了一声。
三年前,叶志文和老婆离了婚,儿子家奇跟了他。叶志文过了一年的“光棍”生活,第二年便熬不住了,开始想女人了。他三天两头地往城里的婚介所跑,谈了将近有二十多个女人,那些女人,绝大部分是离婚女人,谈一个,吹一个,分手的原因如出一辙,都是女人嫌他有一个儿子。
有几个女人,叶志文还带着她们去过他家。当叶志文领着女人兴高采烈地走进家门,儿子对女人敌视的目光,就像冰水一样浇灭了他心头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天傍晚,叶志文把一个叫红梅的女人带回家里,叶家奇一看见家里走进一个陌生女人,瞪了她一眼,就走进房间去了。到了吃晚饭时,叶家奇还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叶志文叫他,他不应,胡荷兰叫他,他才应道,我不饿,不吃!
晚饭后,叶志文使出浑身解数,把红梅哄得开开心心,红梅答应他今晚就在他家过夜,叶志文想像着他与红梅走进房间后将会发生的美事,心里早已急不可耐了。正当他悄悄拉灭客厅的电灯,就要走进房间去和红梅共度良宵时,叶家奇突然从房间里钻了出来,他打开电灯,走到叶志文的房间门口,朝里张望。都几点啦,你怎么还不走啊?叶家奇朝坐在床上的那个陌生女人喊,难道你还想在我家过夜?这样可不好,要是被邻居知道了,咱一家人还有脸出去吗?
叶家奇的喊声如炸雷一样在客厅里隆隆滚过,叶志文的心陡地往下沉去。红梅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她怨恨地瞪了眼叶志文,拉开门出去了。高跟皮鞋的“哒哒”声像尖刀一样划过叶志文的心头,叶志文追出去,楼梯上响起红梅的声音,你还有脸出来!
从此,叶志文再也不敢把女人往家里带了。两年后,叶志文与邻镇的一个离婚女人好上了,这回是真的与女人好上了,那个女人答应和叶志文结婚,但前提是叶志文必须住到她家去。叶志文征求胡荷兰的意见,他本以为胡荷兰会反对他,但胡荷兰却没说半个“不”字,胡荷兰的态度十分明朗,她说,只要她真心同你好,愿意和你结婚,你就住到她家里去。叶志文吞吐着说,那家奇怎么办?胡荷兰爱怜地望着儿子说,你放心,家奇我会管好的。
胡荷兰从往事中醒过神来,预感到家奇的事又要黄了。这是咋回事呢?怎么又会这样?胡荷兰坐不住了,她来到客厅,抓起电话机,拔通了观音娘娘的电话。
外婆,你还没睡吗?我有事要跟你说。胡荷兰焦急地说。
家奇他奶奶,有什么事啊?观音娘娘的大嗓门儿从话筒里飞了出来。
外婆,玲玲突然不理家奇了,你知道吗?
有这样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啊。两人不是谈得好好的吗?前天我在路上碰到家奇,还问他,玲玲对你好吗?家奇说好哩。我说,家奇,过几天我去趟玲玲家,给玲玲爹娘说说,啥时把玲玲和你的婚订了。家奇说,外婆,好啊!这婚订了,我心里就踏实了!你看家奇这孩子,现在说话,可比以前会说多了。观音娘娘喋喋不休地说着。
观音娘娘真名叫什么,镇上没几个人能叫得出来。观音娘娘以前是跑保险的,后来,年纪大了,许是跑不动保险了,就改行做起媒婆来了。因为长着一张四方四正的胖乎乎的大脸庞,和一对又厚又肉的大耳朵,还有,据传凡是由观音娘娘牵线搭桥结成的夫妻,头一胎生的都是男孩,因此,镇上的人都叫她观音娘娘,或者叫观音外婆,观音奶奶。
观音娘娘已经给家奇做过十二次媒了,玲玲是她介绍的第十三个姑娘。观音娘娘爱上做媒这份行当后,表现出了坚忍不拔的毅力和持久不变的恒心。就说给家奇做媒吧,虽然她遭遇到了多次的失败,但她屡败屡做,做到第十个时,家奇和胡荷兰都不好意思再接她的“单子”了,观音娘娘却信心满满地劝慰家奇和胡荷兰说,你们要相信我,家奇的婚姻大事包在我身上了,我一定会给他做成的。胡荷兰忧虑地说,外婆,你一次又一次的为家奇的事奔波,操心,这次要是再不成,我都不敢再来见你了。观音娘娘大嘴一咧说,不成再做嘛!我就不信像家奇这样的帅小伙子,会没有一个姑娘看中他。再说,不成我不会向你们要一分媒钱,成了,你们给我多少,我都没意见,哪怕一分钱也不给,我也不会不乐意。只要家奇结婚那天请我喝喜酒,坐上首,我就心满意足了。胡荷兰急忙说,外婆,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的辛苦钱,我们怎么能不给呢?要是家奇的事成了,我们不但要给你包上比人家多的媒钱,还要请你喝喜酒,从办喜酒的头一天喝起,喝到喜酒办好为止。
胡荷兰之所以对观音娘娘给家奇做媒失去了信心,缘于观音娘娘几次给家奇介绍的对象,都是牛头不对马嘴。一次,观音娘娘给家奇介绍一位姑娘,说那姑娘相貌蛮好,个子又高,人也实在、贤惠。观音娘娘翻来覆去地把姑娘夸成一朵花,比她以往介绍的哪一个都要好,胡荷兰和家奇祖孙俩终于经不起观音娘娘的“再三夸奖”,跟着观音娘娘去看“花”了。那是春天的一个晚上,三人讨了一辆面包车,一路春风地来到姑娘所在的村庄。走进姑娘家,只有姑娘父母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了两个多小时,还是不见姑娘的身影。观音娘娘是个女烟民,她和姑娘的父亲坐在那里吞云吐雾,东拉西扯,眼看着家奇来之前买的一包中华牌香烟快要分光了,胡荷兰急了,他们来相亲,是来相姑娘,又不是来相姑娘父母。胡荷兰终于忍不住了,悄悄地问姑娘的母亲,你女儿呢?姑娘的母亲说,我这女儿,特别怕羞,我去叫她下来。一会儿,姑娘跟着她母亲羞羞答答地从楼上下来了,胡荷兰抬头一望,差点叫出声来。她哪里是一朵花?分明就是一棵草啊,高颧骨,塌鼻梁,细眼睛,满脸的雀斑,肥胖的身材,腰粗得像她家里那口腌菜的水缸。家奇也懵了,盯着观音娘娘,欲言又止。回去的路上,观音娘娘对家奇说,姑娘你见过了,以后就靠你主动了,姑娘都喜欢小伙子主动的。家奇说,以前我还会主动,现在我主动不起来了。观音娘娘说,咋回事?咋主动不起来了?你不主动,难道还要姑娘主动吗?外婆——家奇刚想说,坐在他身旁的胡荷兰往他的大腿上扭了一把,家奇闭了嘴。观音娘娘介绍的这朵“花”,就这样过早地凋谢了。
还有一次,观音娘娘又给家奇介绍一位姑娘,说她已给姑娘介绍过好几个对象,姑娘高不成,低不就,这回姑娘是自己急了,要求她再给她介绍一个,就最后一个。胡荷兰问,姑娘有什么要求?观音娘娘告诉胡荷兰,姑娘说只要人好,别的都无所谓。又说,家奇长相俊,人也老实,我把手头有的小伙子在脑子里筛了几遍,筛来筛去,觉得还是家奇最合适,这次家奇的婚事肯定能成了。第二天晚上,观音娘娘带着家奇和胡荷兰准备去相亲了,家奇对胡荷兰说,奶奶,您不用去啦。观音娘娘也劝胡荷兰不用陪着去,说有她在,什么问题她都能轻松化解。胡荷兰忧虑地说,咱家奇不太会说话,我还是去,到时碰到紧要关头,可替家奇说说。观音娘娘说,你这个奶奶,可是全世界最好的奶奶了,都七十多岁了,孙子去相亲,你还每次陪着去。胡荷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家奇的终生大事一天不落实,我心里一天不安稳啊!志文把家奇托付给了我,我得对家奇负责。观音娘娘呼地吐出一口烟雾,气愤地说,你儿子对家庭也太不负责任了,抛下你一个老,家奇一个小,顾自去别人家快活。胡荷兰说,你不能这样说志文,他也有他的难处。再说,那边也是他的家啊。
胡荷兰还是跟着观音娘娘和家奇去了。三人来到姑娘家屋前,胡荷兰望着姑娘家豪华、气派的别墅,心里咯登了一下。走进院子,只见里面停着三辆轿车,一辆黑,一辆红,一辆白。观音娘娘介绍说,姑娘和她父母,一人一辆。除了这套别墅,她家在城里还有三套房子,条件够好了吧?胡荷兰心里又咯登起来,她低声问观音娘娘,人家这么好的条件,咱怎么配得上?咱家与她家相差十万八千里啊!观音娘娘说,你别想得那么多,姑娘这回真的放低了要求。胡荷兰心里说,即使姑娘把她的要求放到地底下去,咱家也够不上啊!
在姑娘家装饰考究、富丽堂皇的客厅里,胡荷兰战战兢兢地坐着,听观音娘娘和姑娘的父母闲聊,不敢插一句嘴。半个小时之后,姑娘从楼上下来了。只见姑娘浑身珠光宝气,一副硕大的滚圆的耳环,像两只门环晃晃荡荡地挂在双耳上;脖子上挂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右手食指上戴着一只蓝宝石戒指,如一只探头探脑的小乌龟,那颗蓝宝石一闪一闪地发出神秘的光芒;手腕上游走着一条小蛇般粗的金手链。更让胡荷兰惊奇的是,姑娘的脚上还戴着一条银色的粗壮的脚链,想必是白金做的吧。光是这一身装饰,得化多少钱啊!胡荷兰的两只眼珠子都快要滚出来了。
家奇一脸平静地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似乎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姑娘的母亲问观音娘娘小伙子有住房吗,观音娘娘说,住房怎么会没有呢?要不,他和他奶奶住到哪里去。姑娘的母亲微微一笑说,住房条件好吗?是自己建的别墅还是买的商品房?观音娘娘说,他们是普通人家,家奇在厂里打工,他奶奶给人家做饭,哪里造得起别墅?有一套商品房住着,装修一下,可做家奇的新房。
姑娘的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她生气地睥睨着观音娘娘说,观音外婆,你同我开什么玩笑!我不住别墅,住鸡笼似的商品房去吗?这样的家庭条件,你也给我介绍?观音娘娘讪讪地一笑,说,婷婷,你不是对我说,你放低要求了吗?婷婷冷笑一声后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会把要求放得那么低吗?我只是稍微放低了一点要求,我要找的对象,至少要有别墅,至于车子嘛,有不有倒无所谓,即使有,至少也要是奥迪或奔驰。没有也不要紧,我爸答应我,我找好对象,再给我买一辆一百万起步的车子,要是男朋友确实符合我的心意,我就把我现在开的车子给他。
从见到姑娘的第一眼起,胡荷兰便预感到姑娘看不上家奇,看不上她家,现在,听了姑娘的这番话,她的心里已拨凉拨凉。胡荷兰在心里骂,去你娘的别墅,谁稀罕你的车子,你有最多的钱,也不是照样要嫁男人,有本事你就不嫁人,守着你家的别墅做尼姑!
外婆,走吧,回去我还要包饺子,明天早上当早餐,家奇最爱吃饺子了。胡荷兰对观音娘娘说,说着便立起身来要走。观音娘娘一把拉住胡荷兰说,时候还早呢,再坐一位,再谈谈嘛。胡荷兰说,还有什么好谈,咱做做吃吃的人家,有饭吃,有房住,就谢天谢地了,哪里配得上人家?胡荷兰甩开观音娘娘,走到还埋头玩着手机的家奇身边,高声说,家奇,走了。家奇从虚拟世界中抬起头来,奶奶,你们谈好了?胡荷兰说,谈个屁!咱家与她家不是一路的。家奇说,谈好了,不就是一路了吗?胡荷兰说,地主与贫农,还能谈成一路吗?
外婆,玲玲到底怎么回事?你去给咱问问,家奇他,现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啊。胡荷兰焦急地说。
我马上给玲玲打电话。观音娘娘说。
我等你的消息。胡荷兰放下电话。她就守在电话机旁,等待观音娘娘的消息。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时间的奔马,往黑夜的深处急速地奔驰。家奇给胡荷兰倒上一杯水,说,奶奶,咱不等了,观音娘娘也许早睡了。胡荷兰对家奇说,你先去睡,我再等一会。家奇点点头说,奶奶,你也早点睡。说完就进了卧室。
胡荷兰默默地坐在客厅里,一幕幕往事,像屋外呼呼吼叫的西北风,向她肆意地袭来。家奇的对象迟迟找不好,这与家奇是单亲家庭有很大的关系。有好几位姑娘,本来对家奇有点意思,但是当她们了解到家奇是单亲家庭,家奇的父母离婚后,家奇的母亲回了娘家,父亲后来又“嫁”到了邻镇,家奇现在与他奶奶相依为命,她们就打退堂鼓了。胡荷兰想不明白这些姑娘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单亲家庭怎么啦,单亲家庭的子女就注定是做光棍的命啦?社会上,不是有很多姑娘嫁到夫家后,没过几天日子,就吵着闹着要同公公婆婆分开住吗?
胡荷兰一想起这些,就为家奇感到愤愤不平。但是气归气,面对家奇迟迟找不到对象这一严峻的现实,她还是要尽一切力量,去帮助家奇克服在找对象的道路上遇到的困难和险阻。她听到家奇娘赵冬菊呆在娘家,还没再嫁,心里萌生出把家奇娘叫回家来的念头,她想,反正志文已在那边做了人家,只是偶尔回趟家里,如果能把家奇娘叫回来,对家奇肯定有好处。不是说没娘的孩子像棵草,有娘的孩子像块宝吗?家奇娘回来了,她也会为家奇找对象的事上心的,世上有哪一个父母,不希望子女早日成家立业呢?
胡荷兰把她的想法跟家奇说了,家奇一听,满脸涌起灿烂的笑容。家奇说,奶奶,要是妈肯回来,就太好了。上个月我在公交车上认识了一个姑娘,同她蛮聊得来,看得出来,她有跟我处对象的意思。可是后来,当我把家里的情况跟她说了,她的态度就一下子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您猜她怎么说?胡荷兰问,她怎么说?家奇脸上的笑容早已烟消云散,家奇懊丧地说,她说我家里爹妈一个都不在,将来我结婚了,有了孩子,孩子谁来给我带?从那天起,她就不理我了。胡荷兰生气地说,爹娘不在,有我奶奶在。奶奶也会给孙子带孩子啊!
胡荷兰把电话打到家奇外婆家,接电话的是家奇外婆。胡荷兰向家奇外婆问了好后,问冬菊在不在家?家奇外婆生硬地说,你找她有啥事?胡荷兰说,有件事,我想跟冬菊说说。家奇外婆说,有事,你同我说好了。胡荷兰问,冬菊在那边过得还好吗?家奇外婆冷冷地说,她过得好不好,与你们没关系。胡荷兰尽量温婉地说,外婆,话不能这么说,冬菊毕竟是家奇的亲娘,家奇经常想念她啊。我和家奇,都希望她回去。家奇外婆轻蔑地冷笑着说,你以为冬菊是件衣服吗,你们想穿就穿,想脱就脱。
胡荷兰灰心丧气地放下电话,跟家奇说,我决定去你外婆家一趟,劝劝你娘,把她劝回来。家奇说,我与您一道去。胡荷说,这样更好。我的话你娘不听,你是她的亲生儿子,你的话,她总该听吧。
第二天早上,家奇向厂里请了假,胡荷兰和家奇祖孙俩踏上了去家奇外婆家的路途。家奇外婆家在邻县的一个偏僻乡镇,有八十多公里的路程,要转三次车,才能到达。中午时分,胡荷兰和家奇两位不速之客来到家奇外婆家,惊得家奇的外婆一愣一愣的,家奇亲热地叫了声外婆,外婆瞧着多年不见、已长成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的外甥,眼里涌出两滴清亮的泪珠。
胡荷兰从家奇外婆口中得知,三年前,赵冬菊就与邻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住在一起了。老头子与前妻离婚十多年了,离婚时,前妻净身出户,一双儿女都给了老头子。女儿五年前就出嫁了,儿子还在读大学。老头子开了一家小厂,赵冬菊去老头子的厂里做工时,与老头子好上了。那年秋天,赵冬菊跟家奇外婆说她要搬到老头子家去了,家奇外婆对赵冬菊说,你可要想好,你与他相差近二十岁啊……家奇外婆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冬菊打断,赵冬菊说,我总不能像个呆婆一样,在娘家呆到老吧,哪怕相差四十岁,我也要把自己嫁了。赵冬菊与老头子既没有办结婚登记手续,也没有办喜酒,一直同居到现在。
胡荷兰听到赵冬菊与老头子还没登过记,心里燃起一线希望。她问家奇外婆,冬菊在那边日子过得怎样?家奇外婆叹了一口气说,起先她与老头子倒还算恩恩爱爱,可就在去年年底,老头子的前妻突然回来啦,日子就过得不太平啦。胡荷兰惊讶地说,有这样的事,三个人住在一块儿,这算什么事啊!家奇外婆说,住,倒不是住在一块儿,老头子的前妻在老头子家前租了一间小屋,看见冬菊出门或是回家来,就骂冬菊不要脸,抢人家的老公。胡荷兰问,那老头子怎么个态度?他护着哪一个?家奇外婆说,老头子还算有良心,护着冬菊,骂他前妻,说她才不要脸,他都跟她早离了,她还有脸说他是她老公。
胡荷兰心里起了一个疙瘩,这老头子,对冬菊还动了真感情。她希望的可不是这样啊!要是老头子与冬菊双方都有了感情,事情就麻烦了,冬菊还会听她的话,跟她回家去吗?胡荷兰定定地望着家奇外婆,说不出话来。
可老头子的前妻却是一盏不省油的灯。家奇外婆叹了一口气说,她对老头子说,你不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从家里赶走,我就在这间小屋里死给你看。老头子说,你要死要活,随你的便,同我无关。老头子的前妻见老头子没有丝毫回心转意的意思,便发动她的女儿和老头子的姐妹,来给冬菊施压和难堪。她们三天两头的往老头子家跑,见到冬菊在,就怒骂她,侮辱她,要把她赶出家里去。冬菊是个硬骨头,她们越是这样对待她,她越不怕她们,同她们对骂。有一次,她们把冬菊的衣服都扔了出来,扔得满道地都是。冬菊凄怆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邻居觉得冬菊可怜,就报了警。
警察来了吗?胡荷兰紧张地问。
来了,来了两个。
警察怎么说?
这种事,警察也管不了。警察说,一不准骂人,二不准打人,三不准砸东西。说完三句话,警察就走了。
胡荷兰拉住家奇外婆的手,恳求道,外婆,看在家奇的面上,跟我一道去劝劝冬菊,劝她回家。家奇要他的亲娘啊!
家奇外婆摇着头说,我的话,她不会听的。要去,你和家奇去。
胡荷兰带着家奇,走了三公里多路,来到冬菊所在的村庄。问了几个村人,找到冬菊的“家”。一幢三层楼的房子,大门紧闭着。胡荷兰站在道地上张望。这时,三层楼旁一间低矮的平房里,走出一位精干老瘦的女人,瘦女人问胡荷兰来干吗,胡荷兰说她找她媳妇赵冬菊。瘦女人打量着胡荷兰说,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就是你媳妇?你怎不早点来找她,把她叫回家去?叶家奇愤怒地对瘦女人说,不许你这样说我妈,你才不要脸!
我今天就把她叫回家去,胡荷兰对瘦女人说,她不在家?去哪儿了?
你去厂里找她,她一早就和死老头子去厂里了。厂子就在村口那儿,我带你们去。瘦女人双眼放出明亮的光来。
我们自己找去。胡荷兰摆着手说。
胡荷兰和叶家奇匆匆走了,背后传来瘦女人的喊声,一定要把她带回去啊,她不走,抬也要把她抬走啊!
祖孙俩来到村口的一家小厂。厂子大门敞开着,没人管门,两人径直走进厂子。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胡荷兰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说,这是什么气味呀?那么难闻。叶家奇吸了吸鼻子说,是化学气味。
一间响着隆隆机声的厂房里走出一位瘦长的女人,叶家奇一眼就认出是他妈。叶家奇拉着胡荷兰奔了过去,边跑边喊,妈——妈——赵冬菊像段木桩似的立在那里,她呆呆地望着向她奔来的叶家奇和胡荷兰,以为两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不回去,这里已有我的家了,我还回去干吗?赵冬菊坚决地说。
那个家,还是你的家吗?你妈都告诉我了,你天天遭人骂,遭人欺负,她们狠不得把你赶走,那种不是人过的生活,你还过得下去吗?胡荷兰说。
过不下去也得过。我只有潘富华一个依靠了,我不能离开他。
你还有儿子,儿子才是你的依靠啊。
您别说了,我不回去。这些年来,家奇全靠您的照看,您的恩情,我始终会记着的。
这时,一间低矮的平房里走出一位满脸横肉的光头男人,光头高声喊道,冬菊,出什么事了?那两人是谁?
没事。赵冬菊向男人喊道,又低声对胡荷兰说,你们快走吧,我求求你们了。
他就是你老公,不,是你的那位?胡荷兰问。
赵冬菊点点头说,他很凶的,不过,他待我挺好的。你们快走吧!
奶奶,我们走吧。妈不愿同我们回去,同他也说不好的,我们还是走吧。叶家奇拉着胡荷兰。
我倒要见识见识他。胡荷兰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勇气,她甩开叶家奇,向光头走去。
光头听完胡荷兰的话,哈哈大笑起来。光头的笑声在空旷的厂区场地上隆隆滚过,车间的窗口里,探出几颗东张西望的脑袋。光头朝那几颗脑袋吼了一声,脑袋们立即缩了回去。光头凶狠地盯着胡荷兰说,你说什么胡话!赵东菊同你儿子离开十多年了,你还说她是你媳妇。告诉你,赵冬菊现在是我老婆,你再胡搅蛮缠,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说冬菊是你老婆,冬菊同你结了婚吗?你拿得出跟冬菊结婚登记的结婚证吗?拿不出结婚证,冬菊就不是你老婆,她就是我媳妇。胡荷兰理直气壮地说。
赵冬菊走了过来。光头指着赵冬菊,对胡荷兰说,你问问赵冬菊,她是不是我老婆?
赵冬菊走到胡荷兰跟前,说,您回去吧。等家奇有了对象,他结婚那天,我会去喝喜酒的。
胡荷兰怨恨地盯着赵冬菊说,家奇结婚那天,你来也好,不来也好,随你的便!家奇,我们走!
胡荷兰拉着家奇,走到厂子大门口,赵冬菊追了上来。赵冬菊从身上掏出五百元钱,递向胡荷兰,说,这钱,给家奇买件衣服。
谁稀罕你的钱!胡荷兰冷冷地说。
凌晨三点多,家奇起来小便,看到胡荷兰伏在电话机前睡着了。奶奶!奶奶——!家奇惊叫道。胡荷兰的双手冰冷冰冷,家奇吃惊地问,奶奶,您冻着了?胡荷兰揉着一双眼泡皮浮起的老眼,说,我怎会睡着了?观音娘娘来过电话吗?
观音娘娘的电话到次日晚上才打来。观音娘娘说,我问过玲玲了,玲玲说家奇家里只有他和奶奶,爹娘都不在,她不想和家奇再谈下去。胡荷兰气愤地说,咱家的情况,她不是刚刚才晓得,家奇与她交往之前,就告诉她了。她早就晓得咱家的这个情况,当初怎么不说?与家奇谈了半年了,现在才来嫌憎这个,这不是欺骗家奇的感情吗?
观音娘娘叹息了一声说,我也是这样对玲玲说的,她说当初没有想清楚,现在才想清楚。现在的姑娘啊,就像春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家奇奶奶,你气消消,心宽宽,姑娘有的是,我会给家奇再介绍的。我就不信,我做成百余个媒了,单单家奇的媒,我会做不成。
我能宽心吗?我急啊——家奇的对象没落实,我夜里睡不着觉啊!胡荷兰说着呜呜抽泣起来,话筒从她的手上无声地滑落。
奶奶,您别哭,别哭。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找对象了,大不了做光棍,现在社会上光棍多的是,做光棍又不只是我一个。叶家奇语无伦次地说。
你怎能有这想法!你要是做光棍,奶奶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你别灰心,我明天去玲玲家,同她父母说说,看看事情能不能挽回。胡荷兰抹着眼泪说。
奶奶,您别去,千万别去。您要是去了,会被人家看轻的。玲玲既然变了心,我也不在乎她了。我听您的,再找,总有一天会找好的。
第二天下午,胡荷兰还是瞒着家奇去了玲玲家。这是她第二次去玲玲家,头一次是陪家奇去相亲。胡荷兰在水果店里挑选了几样水果,化了一百多元钱,她想,她是去求人家的,不能空着两手去。胡荷兰没有讨车,吃力地拎着两袋水果,走在去玲玲家的路上。西北风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寒冷像刀子一样往她的脸庞上、脖颈处扎。她缩着脖子,弯着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花白的头发,如一团脏兮兮的棉花,在马路上缓缓漂浮。双臂已发麻,发酸,双腿也变得沉重起来,这使她明显感觉到,力气和筋骨已大不如从前了。一年不如一年啊!她默默地叹息着,想在路边坐下来歇歇,最后还是咬着牙坚持住了,没有停下来,继续朝着那个漂浮着她的希望的江边的村庄走去。
胡荷兰来到玲玲家屋前时,已累得筋疲力尽。她喘了一会儿气,调整好呼吸,又理了理被大风吹乱的头发,向玲玲家的大门走了过去。
玲玲的父母看见胡荷兰提着两大袋水果跨进门来,两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胡荷兰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说,玲玲爹,玲玲娘,我来看看你们。玲玲妈说,你提什么礼物,这叫我们多不好意思。胡荷兰把水果放在桌上,说,这是家奇的一点心意,是家奇叫我捎来的。玲玲妈说,家奇这孩子,唉——
大家寒喧了一番之后,胡荷兰直奔主题,玲玲爹,玲玲娘,你们能不能劝劝玲玲,叫她再同家奇好下去。你们不知道,自从玲玲突然之间不理家奇了,家奇他,整个人都蔫了。
家奇他奶奶,现在的孩子主意大了,大人作不了主啊。玲玲爸说。
是啊。我们劝过玲玲几次了,可她就是不听我们的话。家奇他奶奶,真是对不住家奇和您啦。玲玲妈说。
两人都好了快半年了,怎么突然会这样呢?泪珠在胡荷兰的眼眶里打转,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接着又弯下身去,“扑嗵”一声,向玲玲爸和玲玲妈跪了下去,哽咽着说,玲玲爹,玲玲娘,你们再劝劝玲玲,我求求你们啦!
叶家奇下班回家后,没有见到胡荷兰。往常,胡荷兰总是比叶家奇先到家,到家后,胡荷兰就抓紧做晚饭。叶家奇想起奶奶昨天说过的话,奶奶会不会去玲玲家了?叶家奇没有多想,赶紧走下楼去,从车棚里推出刚刚放进去的电动车,向玲玲家赶去。
叶家奇望见奶奶跪在玲玲家的堂屋里,一股辛辣、苦涩、尖锐、疼痛的热血,瞬时涌上他的头顶。奶奶——叶家奇悲愤地叫了一声,像一头发疯的豹子,冲了进去。
奶奶,天涯何处无芳草。您快走吧!叶家奇的声音在屋子里隆隆回荡,震得墙皮纷纷掉落下来。
胡荷兰抬起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叶家奇,说——
天涯?芳草?家奇你在说什么?天涯是什么?芳草是什么?
2018年6月2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