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我来到松桃县的瓦窑村观看花鼓舞中别开生面的拦路鼓。
漫步在幽静的村寨,穿过那一栋栋错落有致的小洋房,我随即被那的端庄和雅致深深吸引了。雨后的乡村透露着温婉,静谧的气息,初春的暖风飘绕着缕缕醉人的清香,光鉴如玉的青石路,薄云萦绕的山峦,顿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惬意。
那悠长的小巷,锃光瓦亮的铝合金门,精致的雕刻,檐楣下艳红的灯笼,无不隐蕴着繁华和喧嚣,演绎过人间的悲欢和无尽的缠绵,还有那槛上独坐的神态闲散的老汉,静静地趴在脚边慵懒的狗儿,身旁悠闲觅食的小鸡,又多了一份含蓄的淡雅和恬静,在乡村人们的悠闲和恬静中,觉然忘却了城里的灯红酒绿和奢华,生活的疲惫和繁琐。
瓦窑是花鼓的世界。在瓦窑,随便抓一个小孩子都能给你表演一套令人叹为观止的花鼓来,因此瓦窑被誉为“天下鼓乡”。 湘黔边区纷纷前来拜师,从此瓦窑花鼓舞“柴禾妞子变皇妃”、“一代红妆照汗青”。几百年的子孙繁衍,几百年的丰满完善。听其名有拜神祭祖的神鼓,辞旧迎新的年鼓,催人奋进的战鼓,互诉衷肠的情鼓,以及迎宾鼓、喜庆鼓、拦路鼓、叙事鼓、生产鼓、生活鼓、茶鼓、木叶鼓、接龙鼓、迎亲鼓、送亲鼓、游方鼓、蛙鼓、猴鼓等80余种类型。其中以神鼓、年鼓、喜庆鼓和拦路鼓最为热烈隆重。拦路鼓在瓦窑鼓舞中别具一格,多在春节期间进行,青年男女于村头、路口设鼓拦客,切磋鼓技,交朋结友,闹春玩年,以图幸福吉祥,花样繁多。
今天,凤凰县腊尔山镇赶场,人来人往比较多,正好拉那些赶场回来的过路客。
下午一点左右,村子前面是人的海洋,是民俗表演的海洋,是欢乐的海洋。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有的占据了有利地形,周围的房子上面、院墙上面站满了人。大鼓前面的火盆里火烧得正旺,后生和姑娘们早就换上了崭新的服装,在每一节鼓槌上面系上一根红绸带。
人们在马路上选定位子休息,聊天,抽烟。眼看时间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地溜走了,没有赶场的人,不禁大家烦躁起来。两个身着黄色对襟表演装的男儿倚鼓而立,笑嘻嘻地说:“不用急,看这架势快要来了,马上就会开始了。”大家这才放宽了心,耐心地继续伸长脖子等。一会儿,人群中有了小小的骚动,继而平息了下来,然后有人开始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吼叫,紧接着路边的男青年们懒洋洋地开始整理道具,说是有客人来了,即刻兴奋了起来。
下午,赶场的人三三两两地回来了。有两位水灵灵的姑娘说说笑笑逶逦而来,看来是满载而归呀。小伙子们争先恐后去邀请,闹得不可开交。哥儿们一个个要碰好运气,对准前面的女子就把鼓槌递给她们,姑娘们拒绝了地说:“不会打,不会的。”竟不肯接一个邀请者的棒槌,即使那男人一连递了十几次也等于零。
男女二人对打,技艺要求很严,一举手,一投足,一旋转,动作要么相同要么相对,两面的鼓点必须完全一致,虽然四目相对笑脸相迎,但大有互不相让试比高低的意味。难怪一位长者说,大凡敢于站上去“讨鼓”的人都是本寨好鼓手,应邀表演客人也多是鼓艺较为精湛的角色,否则是不会轻易出阵的。当客人走来时,主方立即迎上前去,小伙子拦住姑娘,姑娘拦住小伙子,笑逐颜开以歌相请,或以话相邀,彬彬有礼地递上一双鼓槌,讨对方表演一盘花鼓。
客方青年往往腼腆地谦逊推辞,或称不会,或说技艺不佳不敢献丑,主方便三三两两对付一个笑闹着强拉硬推。经过短暂周旋,大方爽快的客人便接过鼓槌,走向花鼓,主人立刻为其敲响鼓边,打起“点子”,等待客人挥臂起舞。多数应邀的客方男女则提出要求:指定主方某个异性青年陪打。被指定的人兴高采烈地与客人对面表演。男女击鼓完毕,就亮起歌喉。
赶场回来的人越来越多,被邀击鼓的也越来越多,男的女均如此,有求必应,礼尚往来。一批去了一批又来,四村八寨都是世居苗族,苗家人天生的花鼓舞行家。
鼓王告诉我说,如果被拦的客人尚未学会打鼓,或鼓艺不精不肯出场,那就要领受一番友善的恶作剧了。三五个异性主人团团围住,或给脸上打点儿花猫,或扭着耳朵让你学两声小猫小狗小鸡儿欢叫,或叫你从鼓架下面爬过去。倘若既不打鼓又不接受嬉戏,就只好在那儿呆站着认真“观摩学习”了,等到傍晚拦路鼓收场。想溜是溜不掉的,各条岔路口都有几个主方青少年把守。据介绍,这些遭了“拦劫”的少男少女回到家中,就狠劲练花鼓,以免下次又陷窘境。不少的小伙姑娘,通过潜心苦练花鼓,再来“卡鼓”场中就会爆发出令人信服的鼓艺来。
打完一盘,主方就赶快取下一缎红布为客人披拴在肩腋,称为挂红。这既是表示尊敬与祝贺,又是一件小小的纪念品。如果客人谦辞,主方两三个异性青少年便一拥而上,帮着采取措施将红布牢牢地拴在客人身上。这便又掀起一阵欢笑的浪潮,接着变换套路再表演一番,然后才端来糯米酒请喝,喝了放起鞭炮送行。
大路东边走来了两个一高一矮的男青年,几个姑娘看见了蜂拥而上邀他们打鼓。
高个儿的人想到,这个时候能跳个舞一定能引起众位姑娘和人们注意。他灵机一动地来到一面大鼓前,用拳、指、掌击打,并伴着舞蹈,他用摆鼓、甩鼓、晃鼓等击鼓的舞蹈动作吸引了人们。寨主明白小伙子的意思,忙叫众姑娘互动打鼓,于是众人轰轰烈烈犹如欢庆胜利气氛,热烈之极。那小伙子还使眼色叫同行加入其中。迷离恍惚间,若有碧裳仙子踏歌而至,翩然起舞,其舞姿奔放之极、娟秀之极、典雅之极,低回处鼓槌如莲花破浪,急旋时衣襟似轮轴翻滚,似欲乘风而去,御气而行,追逐那惊飞的鸿雁。
观众情不自禁地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报以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路上变成了快乐的海洋,舞者的动作更快了,更激烈了,一种充满了希望与动感的美淋漓尽致地展现我们眼前。攒动的人头,稠密的红绿雨伞,连接成了一幅完美的画面。霎时间,幻想自己就是那画中人,纤指轻扬,衣袂飘飘,明眸回转,展靥一笑,万千柔情流转于盈盈眉眼间。
象脚鼓舞太柔情似水了,只适合水一样的人儿,在旖旎的风光里,伴着涓涓流水,曼妙起舞,婀娜多姿的身影配合着无边的柔情蜜意。凤阳花鼓是那小家碧玉般的女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举手投足间舞得风情万种了。而那安塞腰鼓,在厚重的黄土高原上,擂出了惊天动地的气势,可谓豪迈了,但似乎缺少些丰富多彩。在这片土地上,山高林密、风硬水冷、阳光强烈、山花烂漫、景色迷人,这片土地上,适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的唱山歌,狂放不羁的舞蹈。只能催生这花鼓舞了。
今天,瓦窑拦路鼓活动扩得丰富多彩,别开生面。设了三道卡,第一是“卡鼓”,进寨子的人要击鼓。第二是“卡酒”,进寨的人首先要喝一碗苗家人亲自酿制的糯米酒,不会喝酒是不让进的;第三是“卡歌”,进寨子的人要对歌,过关了才让进去;我最头疼的是唱歌,五音不全的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从没斗胆“献过丑”,别说是一首,就是一句也唱不了,内心忐忑的我,急得抓耳挠腮。也许看出了不少人的为难,善解人意的自家人在关键时刻对我放宽了标准,一片释然欢呼中,无任在肩的我,放下心来,饶有兴味地观看其他男士“粉墨登场”。美丽的苗家少女手挽手站成半环状,两端的少女手拉一个打结的红布带,夜莺般的歌声飞过,站在我面前的小伙子放开喉咙:“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叫绝的歌词,浑厚的男中音,激起阵阵掌声,也使我们顺利入寨。
正在这时, 打鼓的壮汉把双槌一收, 抹一下额上的汗水, 用眼光把人群扫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在我身边的一个瘦老头身上,诚恳地说:“龙伯,你来玩一把。”这个老头既瘦弱又邋遢,穿着一件半旧的黑布棉袄,双手操在袖筒中甚是羞惑地直往后退。但姑娘媳妇们却揪住他往前推搡,说:“伯伯,来一个!” 打鼓的汉子一脸虔诚地把有如婴儿手臂粗的双槌直往他面前送,后生们也满脸殷殷地望着他。 我真不相信这样的蔫老头能敲击出什么花样来,我等着往下看。他感到是再也推辞不掉了,布满皱纹和胡茬的脸上突然焕发出一股豪气,只见他把棉袄脱下来扔到一旁,走到大鼓前。就在他将双槌握在手中的时候,一个我不敢相信的奇迹出现了。
一个像黄土一般平凡的汉子忽然间像天神似的顶天立地般站在了大家面前。他的眼睛充满光辉, 脸上透出神圣,手臂像钢棍一样坚强起来,在轻轻地敲打了鼓沿几下后,双臂猛一挥,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倏地刺进了我的耳膜和心脏,一股原始混沌的神秘冲动和古老意念的混乱音符猛地从地底蹿出来通过双脚直抵进了我的心中, 使我有了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剧痛的快感。两腮凹进牙槽的精瘦老头握着鼓槌儿,这是我印象中最深刻的那种既富于灵性而又有点倔强执拗的老头形象了。他不看任何人,也用不着看鼓面儿,微微偏着头发稀疏亮着红光的脑袋,两手两把溜光的木质鼓槌儿,在米黄色的牛皮鼓面儿上敲出风摆乱花一样的鼓点儿。
我像被魔语诅咒了似的,双目紧盯着他,只见他急敲慢敲,重敲轻敲,时而敲打鼓沿, 时而肘杵鼓面,时而跃腾猛捶,时而贴鼓轻抚,柔时如丝绸无骨,坚时像枪击钢板,乱时如乌云横压,齐时如布兵排阵。恍然之间,这个民族筚路蓝缕,披荆斩棘,那粗犷原始的赤膊而舞,从远古时代艰辛的跋涉而来了,把人们的思绪引入遥远深邃的记忆和遐想之中。起伏的群山苍渺的低呤浅唱仿佛从天而降,由朦胧而清晰。在朦胧而清晰中又分明有虎啸狼嚎猿啼,又似百鸟鸣春,还有小桥流水、江河奔腾。撩拨人们火一样的激情,激发热烈而永久的向往,使人情深意切地融入花鼓舞中一任身心沉醉在这凝重的艺术殿堂里。我情不自禁地随着激越奔放的鼓声颤动着,一起去歌唱闪动着春光和星光的大典,去自豪地加入人类耕耘历史和开发未来的强大纵队。
我想这里个个会打几手漂亮的花鼓,样式越来越多,打法越来越奇,动作难度越来越高,打遍大江南北,打到大洋彼岸,或许是得力于长盛不衰的拦路鼓风俗吧?
他们在用心灵舞蹈,我则用心灵倾听;他们在用思想呐喊,我便也用思想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