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绚丽的朝霞映红了半个天空,地面上的白霜亮得耀眼,北风不时地摇动着树枝。多年前的这样一个寒冷的早晨,随着一声啼哭我来到了这个缤纷的世界。我的到来为父亲和母亲增添了一份喜悦,为全家注入了美好的希望。
童年的时光是幸福的。优越的生活条件使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未像村里的玩伴为了一块糖或饼干而馋涎欲滴。漂亮的新衣服和新鞋子,从来没有间断过。所以每当我跟着父母从外面回家时,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小朋友,等着分享我带回的点心。父亲和母亲用他们的爱滋养着我,使我不致受到丝毫的委屈和伤害。
计划经济时代的物质终究是比较匮乏的,村里很多人家平素很难吃得上一顿细粮,我们家的条件只是相对好一些而已。有一次母亲难得包了顿饺子——很少的几个,她悄悄地把饺子馅剥下给了我,只吃剩下的饺子皮。而父亲则喝着清可见底的饺子汤,嚼着粗粝的玉米面饼子,却像捡了很大便宜似的地逗我说:“饺子没有汤好喝,营养都在汤里呢……”这一幕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每每想起便有一股酸涩涌上心头。父母总是把最好的给了儿女,而把最差的留给了自己。
我在一天天地长大,转眼到了读书的年龄。母亲翻箱倒柜找来一块半新的暗花色布料,亲手为我缝制了一个漂亮的书包。父亲和母亲希望我有了文化走出那片贫瘠的土地,不再重复他们胼手胝足的农耕生活。
我读中学的那年春天,母亲在去县城办事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胳膊摔折了,经过及时治疗不久就痊愈了。但从此其它的疾病却接踵而来,一直持续到世纪末病故。
原本殷实的家境开始衰落了,不幸层层笼罩着我们家。为了减轻家庭负担,还在读初中的我毅然选择了退学,扛起了锄头忙碌于田间地头。班主任和英语老师进行了家访,希望我能回校继续读书。可是面对现实,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然而家中的几亩土地,只能勉强解决全家人的温饱。贫穷像一座大山沉重地压住我们家,以致昔日的亲友都像躲避瘟疫似得尽量远离。贫穷给我们家酿造了不幸带来了耻辱,也给我一颗年轻的心注入了不屈的力量!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文化,家里也没有任何背景。迷茫中我被那句“知识改变命运”的话深深触动了。于是我借来了高中语文的全部课本,买来新华字典开始了自学之路。我不知道能不能学有所成,但我知道学了总比不学强。
1993年春末,我拎着褪色的黄色帆布包踏上了改变命运的旅途。
我曾在老舍的笔下认识了济南,但文字和现实却有着天壤之别。走出了站台,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为了省钱我露宿过公园、公交站台还有建筑工地,有一次竟差点被保安当作小偷送进了派出所。几经踌躇,终于咬咬牙在一家职业介绍所交了三十块钱介绍费。然后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把我拉到了郊区长清,同行的还有其他几位工友。
这是一家私人煤球厂,处在荒草丛生的马路边上,周围几乎没有人烟。几道用碎砖头垒砌的简易墙体,顶着几片轻飘飘的石棉瓦便是厂房和工人宿舍。初次远行我十分想家,想病中的母亲。劳作之余就独自在附近的马路边上徘徊,拿出口琴反复吹奏着《妈妈的吻》,泪水在不觉间顺着脸颊缓缓而下。
单调而枯燥的工作使我看不到希望,距离我改变命运的目标实在太遥远。两个月后,我拿到了工资换了家职业介绍所,希望能找到一份好点儿的工作。可是我没有文凭,文化也极其地有限,所谓的工作经验就是打了两个多月的煤球。可是直到口袋里的钱快用完了,依然一无所获,我只好颓丧地回了家。
走进了家门,满眼里尽是凄凉的景象。妹妹悄悄地告诉我说,她准备辍学帮忙料理家务了。听完后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却无能为力改变什么。作了短暂的几天停留,就迅即拎起那个黄色帆布包,像蜗牛一样背着重重的壳吃力地继续前行。
大巴车穿行在茫茫夜色里,天亮不久我和一群同乡到达了上海。这座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国际大都市,在我心里是那么地神秘和高不可攀。而我如今身处其中,却没有丝毫的心情观赏。上班的高峰期人潮如涌,可是拥挤得水泄不通的公交车里,我们一行还是拥有足够的空间。其他乘客都在尽量地和我们保持距离——那是我们的蓬头垢面以及身上散发的异味使然。
这是一家专做代加工的私营服装厂,规模不大,一共有三十余人。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会,老板安排我跟着师傅学大烫。可是厂子的经营很不景气,时常接不到订单。所以三个月后我辞职的时候,什么技术也没有学到,当然钱也没有赚到。我再次颓丧地回到了家里。
已经辍学的妹妹告诉我说,我离开家不久母亲经常想我想得以泪洗面。实在没办法了,就打开那台别人淘汰了的旧录音机,塞进那盒录有我吹口琴的磁带不厌其烦地听,仿佛那嘶哑的声音能为她的念子心切带来一些安慰。
我舍不得离开家,离开病中的母亲。我想做一个好儿子,为母亲端茶倒水承欢膝下,可是残酷的现实剥夺了我选择的权利。我仿佛踽踽地行走在独木桥上,周围是连绵不断的山峦,抬起头只能看到那窄窄的一线天空。我的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跟着成群的猛兽。不管停留或掉落都是死路一条,继续前行是我唯一的希望。
过了端午节收完麦子,天气逐渐热了起来。秋收前的农活不甚紧手,有妹妹帮着打下手父亲可以忙得过来。我又一次拎起那个斑驳的黄色帆布包,跟着村里人去往汕头的一个小镇。听说那里的经济很发达,是个赚钱的好地方。火车到了漳州便是终点,黑夜里我们在转乘大巴的时候,不幸被人卖了猪仔。
小镇并非我想象中的繁华,但比起我们老家还是好得很多。我怀揣着文秘函授证书到处求职,希望能够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可是遍地的手工式作坊根本没有这样的需求,好不容易找到了几家像样的工厂,却又因我没有正规文凭而被拒绝。我的心里暗自着急和叹息,因为口袋里剩下的钱不多了,食宿成了问题。
小镇的天气比起老家热得很多,我在地摊上买了一双廉价的塑料凉鞋,换下了脚上那双即将露出脚趾的黄球鞋。老乡介绍了我去帮人家盖房子,不过只是主家临时需要人手。半天的劳动,我得了十五块钱和一包牡丹烟,另外还管了一顿午饭。心里喜滋滋的,暗想如果每天都这样该有多好啊!
干完了活,突然发现我的脚踝被坚硬的塑料磨破了皮,殷红的血渗了出来。第二天到老乡介绍的一家饮料厂洗瓶子,没想到在污水的浸泡下伤口很快发炎了,疼得我走起路来都很困难,工作也就只得放弃了。然而,屋漏偏遭连夜雨。我借住在老乡的宿舍休息,深夜里遭到了联防队野蛮地检查暂住证,我畏缩在墙角里大气都不敢出。
脚伤总算好了一些,我找到了一份帮人家割稻子的差事。
火辣辣的太阳把人烤得像油煎一样难受,然而与生存相比这算得了什么呢!但割稻子不同于我们老家割麦子,因为稻子除了个儿矮,镰刀的刀柄也是非常地短。弯下腰来脑袋几乎杵到了地上,简直是双倍的辛苦。
晚饭主家招待的菜肴十分丰盛,可过度的劳累使我没有丝毫胃口。我用尽最后的气力把打下的稻谷卸下车,一时顾不上颜面随即就倒在了地板上昏睡过去。醒来后接过主家给的工钱,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老乡的宿舍。
时间一点点地划过,我却没有盈余的钱寄给病中的母亲。我只能勉强养活自己!我难过地遥望老家的方向,似乎看到了母亲痛苦的眼神,父亲紧锁的眉头,还有妹妹幼稚的脸庞挂着的忧伤。我想家,想那片我亲切的土地!
割稻子是季节性的农活,短暂的几天就结束了。接着我到了一家钢筋厂工作。厂子很小,只有五六个人。我和一位工友负责将长长的钢筋卸下车,然后抬到马路对面的加工点。钢筋在太阳的暴晒下如同滚烫的烙铁,磨穿了我垫在肩头上厚厚的帆布,留下了一道道鲜红的血痕。
到了年底回家,把少得可怜的一点辛苦钱交到了父亲手里。
新年的钟声渐行渐远,打工的人潮陆续离开了家门,而我不想重回那个小镇了。凛冽的北风肆意地蹂躏着大地,河里的冰依旧没有完全融化。夕阳无精打采地挂在树梢,将我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长。我在心中不住地问自己:我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也许正应了那句“风景就在转弯处”,改变我命运的机会终于来了。
香港回归的那年春节刚过,我踏上了南下的绿皮车。列车穿过了阳光又穿过了黑暗,缓慢地爬行了三十多个小时后,终于停靠在广州站。步出站台映入眼帘的是一簇簇盛开的鲜花,耳畔传来的是曾在电视里听到天书般的粤语。
愚人节那天,正式开启了我全新的职业生涯。这是一家专业从事IT领域的传媒机构,公司位于广州
核心商务区。宽敞明亮干净整洁的办公室,同事们见面相互友好地问候,让我有种获得重生的感觉。我终于脱离了粗重的体力劳动,脱离了浑身邋遢满口脏话的工作环境!
我的工作职责是招揽广告。刚开始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经理安排我跟着老业务员学习,可他每次都把我抛在了一边悄悄地进行工作。有一次我尝试着独自去拜访客户,也许恰逢客户心情不好吧,结果我被横眉立目地赶了出来。我的心里感到委屈极了,联想到家庭的困窘,心酸的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可我没有让泪水流下的资本,我必须坚强地面对任何委屈和艰难,撕碎带给了我们家耻辱的贫穷标签!
两个月后我终于有了业绩,并获得了一笔不菲的提成。为了工作方便我买了一台BP机,剩余的钱都寄回了家里。随后不久因业绩突出,我被派往了武汉分公司。在那里我认识了妻子,她没有嫌弃我家境贫寒和生病的母亲,过年的时候跟着我一起回了家。父亲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母亲悄悄地抹去高兴的泪水,那个春节是我们家多年不曾有过的幸福和欢乐。
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儿子出生了,我的心头异常地兴奋和激动。我感到生命有了更深的意义,肩头的责任也更重大了。我想,这也便是一个人活着的价值吧。
经过多年的艰苦奋斗,我创建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传媒公司。虽然规模不够大,但终究是我自己的事业。我的勤奋与努力获得了客户的信赖,公司的业务在不断地攀升。事业有了起色,我终于在广州这座大都市扎下了根!
去年秋天,我再次开车回了老家。车子缓行在我熟悉的村道上,宽阔而平坦的水泥路面泛着白光。空气里弥漫着庄稼的清香气息,在秋风的吹拂下透过敞开的车窗扑面而来。田野里那些忙碌的身影,是那么地亲切和熟悉。
到了村口远远地望见了我家的两层小楼,小楼是前些年盖起的。房间里配备了彩电、冰箱、热水器和洗衣机等现代化电器。小楼是为健在的父亲盖的,也是为已故的母亲盖的。宽敞的院子里,父亲种了好多种果树和时令蔬菜。为我盖一栋平房是母亲生前的宿愿,故而也以此小楼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时光如水,岁月无痕。人生的风雨终于化作了美妙的歌声,在我的生命里久久回荡。